第1章 第 1 章
九月,暑热尚未褪尽,老旧的居民区里,霓虹灯制成的广告牌,似乎也热得快要掉下来。
这片区域有种魔力,无论多少轮创城,多少轮消防整改,它总会以岁月独有的固执,慢慢回复先前的样子。
高层建筑群林立,它们逐年扩张,渐渐将居民区包围,不夸张地说,已形成绞杀的态势。
然而所有人都在期待这场绞杀。它意味着拆迁,有一笔巨额财富归到人们手里,他们可以搬离逼仄潮湿的房子,住进干净整洁的回迁房,不必再用手边的任何器具去消灭近处的虫子,尽管他们已经对此麻木。
一辆崭新的出租车逆光驶向街区,像是由光明进入灰色地带,司机降下车速,语重心长劝副驾的乘客:“小姑娘,要不你换个地方租吧,或者找本地的朋友一块住,这儿混小子多,单身女孩怕不安全。”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司机抽空瞄了眼。原来她在打电话,长发被她别到耳后,露出纯白色的无线耳机——今年的最新款,他捡过好几副归还给乘客,听乘客说,这款耳机不便宜。
“这破地儿,你耳机的钱都够一个月房租了。”他说。
“哎?”才听出司机在和她说话,池樱先暂停和闺蜜乔茜的聊天,“宝贝,你等下哦。”
父亲和哥哥姐姐都叮嘱过她,在外不露富,池樱特地去二手市场买了行李箱,护肤品装进平价牌子的空罐,手机换回备用机,但她忘了会被耳机出卖。
看出池樱此行的目的,司机叹了口气,问她:“你也是来看那个……那个什么斯演出的吧?”
“Cantus,荼蘼乐队的主唱。”池樱的发音很标准。
司机早跑遍荣城的每条街道,他经常会接到来这边的乘客,大多是年轻女孩。她们或从著名高校出发,或从高档写字楼赶赴,还有穿校服来的高中生,临下车把外套一脱塞进书包。
女孩们只为来看乐队的演出,而司机也对乐队那伙人有所耳闻。他们也会坐他的车,不同的是,她们会表达喜爱和憧憬,而他们聊得却下流许多,会大声比较身材和样貌,以及令他更反感的。
城市中央灰暗的地界,却偏偏吸引飞蛾扑火,司机每每劝了,有开朗的女孩会回他两句,说他瞎操心,更多的则是无视他。
“我上周还拉过他们,几个小伙子话说的挺难听,说就喜欢十八-九岁刚成年的,好骗的,处几天就甩。”司机决定再当一遍倔强老好人。
司机的左臂受光线的暴晒,颜色是更深的古铜,池樱望向司机,他的年纪很接近她父亲,大概是有女儿的缘故,他对陌生女孩总抱有善意。
“谢谢司机大哥提醒我,我会小心的。”她笑,“我就是想换个环境,平时太压抑了。”
母亲早逝,池樱从小被父亲和哥哥姐姐严加看管,禁止接触所谓“社会上的人”。直到高三,联欢会后她谎称要打扫卫生,和三五好友坐飞机到荣城,来看荼蘼乐队的演出。
事后她惨遭关禁闭,但一颗飞到外面的心是关不住的,所以她与朋友们合谋,办完休学手续秘密逃回国内。
司机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池樱莫名有些愧疚。她努力说服自己,她的愧疚是对违背父亲意愿的移情,而非司机说得有道理,下车拉着行李箱走近街区。
孩子和狗一同在街上乱跑,街边二流子冲她吹口哨,池樱权当苍蝇叫。她绕开流淌的污水和招苍蝇的瓜果皮核,走向乔茜为她租好的房子,去房东那儿拿钥匙。
“樱樱,我跟房东讲价,从一个月十万讲到了九万八呢。”乔茜的小腔调很得意,在等池樱的表扬,“我厉不厉害?”
九万八?池樱微微蹙眉。
家中从事房地产行业,父亲用过荣城当典型案例,来给她传授相关知识。他说,这里硬件太差,隔音不好,时常断水断电,治安不稳定因素太多,纵然荣城租房价水涨船高,它的上限也始终有限。
总之,不可能是九万八。池樱躲到阴凉处,糊弄道:“好棒啊,我先找房东,等到了再聊~”
她亲爱的闺蜜,成了被黑心房东坑钱的大冤种,池樱记下开支,从预留的跑路资金里扣除。
顺着地址找去,池樱踩上楼梯,充满年代感的水泥台阶,因潮气被侵蚀成若干个蜂窝状的凹陷,甚至能在楼道里看到青苔,她睁大眼睛。
短短的几层楼,她已把这辈子没见过的虫子都看了个遍,再度忍住尖叫的冲动,敲开房东家的门。
房东是个中年女人,一头棕色长卷发,见池樱来,她丢掉烟蒂招呼池樱:“是小樱吧?进来坐吧,合同你朋友都帮你弄好了。”
在隔音不佳的环境,女人的大嗓门堪比来客播报,对面的门也开了。
正想开口问房东价格合理性的池樱,一瞬把疑问都咽了下去。
对面是她所迷恋的Cantus,舞台上极致的靡艳和颓败,让浓烈的妆容都只成为衬托他的配角,他锁骨处蔓延的那片荼蘼纹身,一直开到她的心尖上。
他是让她空洞如平静水面的人生,第一次泛起波澜的存在,即使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名,但她确定她早就爱上他了,从那次他们之间隔着烟雾、酒精和尖叫的演出开始。
对此,裴寒见怪不怪。
住他对面的女人倒是会做生意,把房子高价短租,专门租给想追他的女孩们,和附近的超市饭馆等个体生意,构成一道以他为中心的产业链。
能让她高兴这么久,盼着上门的租客,想必出了不少钱。
只看过他带妆,今天刚来就看见他没有任何装饰的素颜,池樱近乎贪婪地抓紧能“偶遇”他的机会,凝视着眼前的美好光景。
她以为他会是忧郁安静的,和台上截然相反的,可是真实的他,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他对着她在的方位,漫不经心的、不是很在乎她的眼神,抬眸问她:“今天这个多少钱?”
羞恼霎时充斥池樱的胸口,她是傻了点,但好歹能听懂话,这不是什么正经问题,她清楚。她捏紧拳头,昨天刚卸的美甲,修圆的指甲印在手心,没痛感,却在她心上扎下一刀。
来租对面房子的女孩众多,一早默认了溢价严重的潜规则,裴寒问的“多少钱”,是向女人打听房租是否又创新高,租客也早都懂他们的术语,有的还主动报价。
显然面前的这姑娘是直接出大钱租的,并不懂内部的弯弯绕绕,看来也没加入过那些疯狂的追私团体,裴寒解释道:“我问她你房租多少。”
女人攥了个拳,裴寒问:“一万吗?”
“乘以十。”女人捋捋卷发,又对愣在原地的池樱说,“想吃什么跟姨说,姨这不要钱。”
这大概是与高额租金配套的后续服务,池樱还没反应过来,四个男人走过狭窄的楼梯,将仅剩的空间占满。
她这才看清,Cantus哪里不一样,他抬眉都很散漫,嘴角的弧度分明就有点坏。
“十万啊,你不如把钱打给我,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捕捉到池樱眼里闪过的羞意,看她白皙的耳垂染满绯红,裴寒预备恶劣地打碎她少女的自尊。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笑意将她的羞窘逼得无处遁形,刻意停顿,对她说:“别想得太美,我不卖身。”
池樱听见周围人压低的笑声。
她少女的思绪只放肆了一秒,就被他抓到,当着其他人的面戳破,连带集体的审视。地上跑过一只虫子,此刻的她无比想和它交换命运,让她钻到地缝里图个清静。
她无意识拽着单肩包的带子,到细带勒疼肩膀才回神,想说句“你们聊吧,我要休息了”,话语又卡在喉咙里。
随即,一句话将她拽回现实:“你叫什么?”
“这可是他第一次问女生名字。”旁边的四人组适时捧哏。
谁信呢?池樱为刚才的嘴笨恼怒,立刻找准时机回道:“这句话在你们这等于‘你好’吗?”
“别理他们。”裴寒示意兄弟们闭麦,“我问你叫什么。”
几乎没在外界露过面,池樱仍选择另起名字,用母亲的姓氏:“孟樱。”
“哪个樱?”裴寒问。
“樱花的樱。”池樱的生日在樱花盛开的时节。
“哦,‘撒库拉’啊。”其中一个兄弟没憋住,用纯正的中文音译调侃道,“以后就叫你撒库拉吧。”
“什么撒库拉,‘傻哭了’还差不多。”目测池樱眼中的眼泪即将抵峰值,裴寒坏笑反问,“还委屈上了,花十万来见我,你说是不是傻哭了?”
为什么有的男孩可以那么讨厌,会千方百计从你名字的谐音里抠出一个最讨厌的寓意,再分享给他的好兄弟,一伙人将它传播出去,你说不过他,就只能红了眼眶等眼泪滑落。
脑中飞快划过一个念头,池樱慌忙抓住它,梗着脖子回击道:“那你就叫‘蚕吐丝’,Cantus,拆开念Can——tu——s。”
“你怎么又聪明又笨的。”在屋子里刚抽过烟,裴寒换了不夹烟的左手,反客为主,“难道丝都长在你头上了?”
这下又轮到池樱迷茫了,离她从女高毕业才两个月,认识的异性更少得可怜,没人教她对异性要用什么语气,是该躲开走远,或迎上把对方吓退。
她只会学鸵鸟。
然后,她感觉耳边被烫了一下,他独特的华丽音色以轻佻的演奏方式流泻:
“裴寒。你能想到的第一个组合,就是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突然想吃gb粮,加上对粮的喜好过于具体,所以只好自己产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