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眠

夏星扬了扬手里的另一把雨伞,眼眸也跟着弯起来,“我在银杏路的那家小超市里抢到了最后一把雨伞。”

段凌杉眼睫颤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中有着莫名的情绪。

“怎么过来了?”他问收敛眸中的情绪问。

“你不是没带伞嘛。”她撅了下嘴。

怎么能把一切都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呢。

这样湿冷的夜,这么汹涌的雨水,都被她一笔带过了。

像是盛夏雨夜的月光,行走在其中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其光芒治愈。

段凌杉看着她,眼眸在蜡烛摇曳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

夏星正欲说什么,男人忽然走至面前,清冽的鼠尾草与海盐带着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他太高了,走到面前总有压迫感的。

夏星喉咙一紧,不由得被这袭来的压迫感逼得想往后退。

“别动。”低沉嗓音自头顶而来。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头顶。

她接住,是块白色毛巾。

“擦擦。”他抬眼。

她没动。

“干净的。”他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抓着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这么冷冰冰的人也会做出这种温暖的举动。

有些不真实。

夏星摇摇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街上零星车辆飞驶而过,雨势渐小。

夏星走在靠里的那一侧,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飞溅过来的雨水,洇在他的黑衣黑裤上。

从这里到春眠巷不算近,长街安静,只听得雨滴坠在伞布上沉重的声响。

拐过弯,一阵冷风裹挟着雨丝冲了过来,夏星手里的雨伞没拿稳,伞面被刮得整个人翻折了过去,变成个“碗”状。

雨水争先恐后的落在她发丝上,面颊上,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混沌中旁边伸过来只手,温热,有力,将她的手包裹在里面。

头顶上方悬来的温暖遮挡住了雨水。

段凌杉将他的那把伞打在两人身上。

但是伞太小,容不下两人,他的小臂几乎是拥着将她护在怀里。

能感受到贴合的那侧肌肉微微紧绷着。

温暖的,安全的。

夏星眼睫颤抖了一下。

他另一侧单手掌着夏星那把翻折过去的雨伞,手背上的青筋在月光下蜿蜒嶙峋,用力顶了下伞面,将雨伞倒转了过来。

这把伞再递由她手中,伞柄带着的温度不容忽视。

冰冷的雨夜似乎都沾染上三分温度。

距离银杏路还有一小截距离,夏星侧目去看身侧的人。

男人眉眼淡漠,刚刚帮她整理伞的大半截左手的袖子都淋湿了,衣料薄薄一层贴着臂膀。

他似乎有他特有的温柔。

冬日经久不散的风雪,在盛夏的雨夜开出了花。

回到春眠巷,雨势渐小,淅淅沥沥地砸在石棉瓦的屋檐上。

夏星回到房间时才发现手机多了几通未接来电,是夏父夏母打来的。

她连忙回拨过去。

“喂,星星啊?”

“是我,妈妈。刚刚我在外面,长秋下雨了,没听到电话声。”

“是这样啊,”夏母笑了声,“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打个电话看看我们星星在做什么。”

“妈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也......

认识了新的朋友。”

“那就好那就好。”夏母说到一半想起什么来般,犹豫了下,状似无意问道:“星星,你最近有上网吗?”

自从比赛上被爆出买通裁判之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恶毒至极,夏星一早就断网了。

“就追了追剧,别的没干什么。”夏星说,“是发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可别瞎想,在长秋也挺好的,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期,好好休息。”夏母说。

之后,夏母又和夏星闲聊了几件最近发生的趣事才挂断电话。

但是夏母反常的状态却让夏星陷入了沉思。

犹豫再三,她还是打开了微博刷新了一下新闻词条那页。

事实热点板块里有个关于京大舞蹈系学生比赛的,瞬间,她浑身的血液上涌,后面的东西她没敢看完,快速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房间里暗了下来。

雨天总是容易降低人的心理防线,情绪变得氤氲而潮湿。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冲破胸膛而出,小腹处紧绷着,随时准备着抵御外界风险的防备状态。

那些恶毒的尖锐的咒骂针扎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

“这女的这么漂亮一看就是睡来的啊”

“只会用些不正当的手段,亏我之前还蛮喜欢她跳舞的”

“在学校拿的那些奖也是靠和导师睡来的吧哈哈哈哈哈看着腿不错多少钱一次”

“没想到这个学姐是这样的人,真的好失望”

“舞蹈生们是不是背地都玩得听花的,嘿嘿嘿”

“这种人真活该去死啊!这对其他人是多么不公平!!!”

......

段凌杉敲开门时,里面隔了好久才响起脚步声。

良久,房间门被人开了一条缝。

夏星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眼瞳漆黑带着水光,睫羽湿漉漉的垂落成一缕一缕的。

她那双杏眸本就漂亮清纯,只是平时大多温情乖巧,难得像现在这样,带着梨花带雨的破碎感,眼角泛红,仿佛下一秒他话音重一点泪水就会落下来。

“干嘛?”她出声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显然是哭过了。

段凌杉手掌撑在门框处,小臂状似无意地伸展开,门板顺着他的力道被顶开一截。

男人长手长腿占尽了优势,拔腿就迈了进来。

果不其然,某个小姑娘瞪大了眼珠子,那眼泪还要掉不掉地挂在眼角,可怜又可爱。

他竟一时有些被看笑了。

“你进来干嘛?”中气十足的声音。

很好,还没哭到忘记自保。

“外面在下雨。”他说。

夏星这才意识过来,她让人家在屋外站着。

“不好意思。”

“院子里的衣服是你帮我收的?”他站进来的同时裹挟着窗外的潮湿雨水气息,反手将门合上。

喧嚣与寒冷一并被隔绝在门外。

夏星点点头,不自觉地有些绷直脚背朝后蹭了蹭。

“所有的衣服都放到你房间门口的竹篓里了。”

“所有的吗?”

“嗯,怎么了吗?”她狐疑。

段凌杉没接话,视线在房间环视一圈,定定落在她放洗手架的盆子上。

他几步走过去,弯腰。

手指也一并探过去。

夏星正纳闷着,那个盆子不就是她今天用来装衣服的吗,就看见男人手指提着块黑色的布料,慢条斯理的从盆里拿了出来。

看形状,像是她的裹胸???!!!

浑身的血液朝着脑袋奔涌过来,夏星几乎是三步并两步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在男人有些错愕的神情中,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

小姑娘脸红彤彤地,像是只被惹炸毛的猫,冲他呲牙咧嘴:“你怎么能随便动我东西?!”

难得流露出这样被惹急眼的姿态。

段凌杉眼神意味深长地在她手里抢过去的东西上落了一拍,掀唇:“你的东西?”

“昂!”

“那你再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他嗓音本就低沉,在昏昧地光线下竟有种蛊惑地意味。

夏星在这蛊惑之下竟然也天真地信了他的邪,抖开了手里的东西,然后整个人僵硬住。

两手抖开的那块布料方方正正,是条四角裤,上面一圈面料明显更柔滑的边儿,印着白色字母。

五雷轰顶,天雷滚滚。

夏星一把将那东西甩到段凌杉手里,像是那东西烫手似得。

大脑几乎原地宕机。

这东西什么时候掉进她的盆里?

难道是给他收衣服往竹篓里倒的时候,她根本没顾得上看盆里还剩没剩衣服。

.......

这下好了。

离了个大谱,丢脸丢到家。

她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段凌杉后背倚在墙壁处,忽地笑出声来,低低沉沉。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上见到如此情绪。

他眼眸本就生得狭长多情,眼尾处微垂,多情又清冷,让人不敢接近。

眼下,那处横亘面前的冰冷屏障仿佛在这个冷雨夜,在她面前,冰川消融,寸寸崩塌,骤然融化。

长秋的雨季拖得漫长稀稀落落,断断续续绵延了大半个月。

因为下周有个长秋举办的小型机车爱好者联赛,参赛选手除了长秋本地人,还有周围几个城市的机车爱好者们,为此俱乐部课表重新调整过,将室内训练场先让给参加比赛的学员们训练。

雨天人本来就少,夏星没事情可做,唐暖晴也属于比赛完放假的闲人,经常抓着大把的瓜子花生来前台找夏星唠嗑聊天。

宋凯他们训练的学员休息时间出来喝水,经常满头大汗哀怨地看着在前台磕瓜子闲聊的两人。

“晴姐,我也想喝冰阔了。”有男生皮得不行,路过时非得喊一嗓子。

唐暖晴搬了张躺椅,正舒服地靠在上面和夏星说话,听闻,晃了晃手里的冰镇可乐,狐狸眼一眯:“训你的练去!别成天在这儿跟我嘻嘻哈哈的,等你们段教官来了我看你们还敢不敢天天摇尾巴!”

“不敢不敢。”那男生秒怂。

唐暖晴嗤笑一声:“一群小兔崽子,就知道在我面前耍皮脸。”

夏星将手头上最后一个会员的资料输完,凑过来用牙签扎了一块哈密瓜:“那你最近不都去画室了吗?”

唐暖晴:“画室之前都是我个人画画用的,比赛完就闲下来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唐暖晴兴奋地坐直了身子,凑过来,“前两天和老宋去逛集市,发现小镇学生的暑假期是可以被利用起来的,我准备办个暑假绘画班,只招收学生群体。”

“但是小镇的居民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绘画班的宣传想要到要办个小型的舞台秀,请人唱唱歌跳跳舞啥的,然后可以发发传单和小礼物,算是给绘画班招揽学员了。”

夏星认真地听完,点点头:“那确实是挺好的。”

唐暖晴又喝了一大口冰镇可乐,发出满足的叹息,伸手搭在夏星肩膀上:“前两天在和老宋订要请的歌手和歌曲,舞蹈我们还没定下舞种,夏星妹妹你了解舞蹈方面的东西吗?有没有什么建议?”

夏星的睫毛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她平复了一下心神,抬头笑了笑:“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中国舞。”

“中国舞?”

“对,中国舞又分为古典舞、民族民间舞和现代舞。如果是绘画班招生的话,民族舞古典舞这种清雅的舞蹈展示,吸引来的观众可能是更具有艺术细胞艺术天赋的,他们的孩子或者他们本身可能在绘画领域拥有一定的天赋。”

唐暖晴罕见地被夏星这番分析说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叹道:“星星啊,你之前是做什么的?这通分析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夏星微怔。

民族舞这个词再提起来,恍如隔世。

昔日是她毕生梦想,沦落到如今提起来时都一闪而过。

“我之前一直在京北读大学。”她垂了下眸子,一笔带过。

下午的时候,暑气正热,俱乐部的玻璃门被人推开,燥热的风带动风铃叮当。

几个男生或抱着机车头盔或拎着外套大汗淋漓地从外面走进来。

他们的外套上印着其他俱乐部的涂鸦。

是下周准备参加联赛的其他机车队伍,提前几天来长秋借用场地练习。

为首的一个男生顶着锅盖头,将手里的纸币轻飘飘甩在柜台上,冲夏星吹了个口哨:“小美女,五瓶冰镇气泡水。”

夏星收了钱:“好,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俱乐部一楼大厅东侧有个用工艺金属网格架隔开的散客休息区,有卡座和小方桌供人休息。

刚刚那一行人坐在靠窗的一桌,烟雾弥漫。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大声毫不避讳的交谈。

“人家这俱乐部做的挺好的,这装修这服务员,前台那个是真的纯。”一个人说。

“就是,咱们什么时候也整个这样的。”

“那得多少钱啊?人家俱乐部老板有钱。”

“这个俱乐部的老板,跟着之前飞速战队那个段神混的,那打比赛拿了的钱和奖金多了去了,而且后来不是他们队的一个队员出事,大笔的保险赔偿金都给了战队吗?人家能没钱。”

“谁说是出事儿,没准人家就是设计用队员的命换了保险赔偿金来赚钱开俱乐部呢,这不比比赛潇洒。”

“哈哈哈哈哈,还说什么段神,我看啊,就是段狗,蝇营狗苟,出了事儿就不敢再比赛的懦夫。”

“这个段狗叫得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脏钱开俱乐部。”

......

一墙之隔的卡座,旁边调侃讽刺清晰可闻。

男人穿着件黑色帽衫,帽子耷拉着,遮到鼻梁处,露出刀削斧劈般的冷峻下颌线。

他整个人几乎都融进了墙角的黑暗处,半躬着身子,双手交握重心落在分开的双膝处。

面前的茶几上搁着杯冰镇薄荷荔枝气泡水,杯壁上凝结了薄薄一层水珠,滚落着在杯底留下水渍。

杯里气泡翻腾,雪白的荔枝果肉被气泡推挤着悬浮上来,白莹莹的惹人怜爱。

良久,段凌杉才抬手,端起杯子,仰头喝了大半杯。

冰凉的薄荷刺激着舌尖,仿佛从喉咙凉到腹腔。

他将空了的玻璃杯搁在桌子上,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耳边刺耳的奚落针扎一样还在继续,那不断想被淡漠遗忘的记忆梦魇一样紧追不舍。

那年的京北,万里无云,骄阳融金落在战旗上。

段凌弯腰准备杉最后调试检查了一遍机车。

“三哥,我都检查好了,比赛马上开始了,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就行。”男生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小酒窝。

段凌杉漆黑的瞳眸落在男生的赛车服上,抬手最后帮他紧了紧拉链,哼笑了声:“行,给战队拿个第一回来。”

男生笑得眯起眼,抬起左手,握拳:“收到,队长!”

段凌杉手握拳,与他轻轻碰了下。

赛车道两侧红旗招展,呐喊声与欢呼声震天响。

黑白菱形起止线前,数辆机车嗡鸣振动。

最近靠近弯道的男生带着分指手套,亮紫色的机车,他将头盔的护目镜拉下来,忽然朝着人群里挥挥手,笑容灿烂:“三哥放心吧!这场必定给你拿个前三回来!”

骄阳火辣辣地落在柏油赛道上,亮得人晃眼。

机车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颤。

人群中忽然响起惊呼伴随着爆炸轰鸣声,烟尘滚滚。

亮紫色的机车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擦着赛道甩飞了出去。

方才还笑着冲段凌杉招手的男生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在地。

火焰在一瞬间吞没了机车。

那黑色的分指手套死死攥着的银色徽章,也一并被吞没进了大火里。

无论他怎么跑,怎么追赶,都来不及将人救回来。

那火焰,在眼前,将鲜活的人生生吞咽进去。

只留下了那枚银色的徽章。

一切的失控,像是蝴蝶效应,掀起巨大的海啸。

他只能看着,无能无为。

那潮水一样的黑暗谩骂滚滚袭来,所有的错都有了着力点般,化作最犀利的刀尖,刺向这个还未来得及成长起来的男生。

“比赛前不会检查车子吗?”

“这个战队的队长是干什么吃得?”

“不会是故意要保险赔偿金的吧?”

“哈哈哈哈,我看是,那么一大笔钱,这个出事儿的队员还将赔偿受益人填的这个战队队长的名字,都不填自己父母的,这不是故意的吗?”

“真可怕啊,对自己队员做这种事,还天才战队天才队长呢!”

“没想到我昔日崇拜的段神是这样的人,唉........”

“失望至极!”

........

那黑暗浓得密不透风,将他牢牢罩住,挣脱不得。

“不管他做了什么,处于何种目的,也都是你们用自己受过的教育经历过的事塑造的三观来恶意揣测他人,这都是不对的。”

骤然打破黑暗的女声温和若月光穿户,尾音有些微颤,却掷地有声。

男人猝然抬眸。

窗外有金色的细碎光芒洒落下来,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扎起的高马尾发尾被勾勒出毛绒绒的细碎光边,目光柔静,却绝不怯懦。

她的鼻尖有些泛红,手指抠紧端着气泡水的托盘,气得胸脯起伏,急急地替他辩白。

“所以,事实并非也绝无可能是你说的那样。”最后一字清脆的落下。

风涌动掀起窗外绿色的林海,一浪裹挟一浪,翻涌起无数金色的细碎波纹。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盛夏将至。

(出自于柳永《蝶恋花伫立危楼风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