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耳房
当着国公府角门几个看门仆从的面,庄令涵自然是不能再允许陈定霁对她做出任何出格举动的。
三人成虎,她不想再失了颜面,等夏谦得了自由身、从大牢里出来,他又该怎样面对这些流言蜚语?
待庄令涵终于鼓起勇气,又小心翼翼地下了马,才看到陈定霁早就虚了几步走在她前面,门边立着的几个仆从虽然低头不语,但她知道,他们一定在好奇,这个跟君侯一路同骑的陌生女子究竟是谁。
上一世,她也来过一次宋国公陈府,却不是从这一道角门入的。
国公府里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并不比邺城周宫的红墙高楼逊色多少。即使隔了一世再度踏足,庄令涵依然忍不住如是感慨。
角门距离陈定霁所居东苑并不远,她跟着陈定霁不紧不慢地行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已经入了东苑小门。
晴方紧紧尾随在庄令涵身后,虽在国公府里当差数年,她却几乎一直在陈家六姑娘陈定霏所居的西苑处侍候,几乎甚少踏足东苑附近。今日的君侯举止不似平常,连晴方也摸不清楚,他到底想拿女君如何。
进了东苑,却没有入正堂。
拐到东侧主君的卧房处,陈定霁自然地入了内,庄令涵却不敢再往里进,只好和晴方一并站在了房门口。
“夏夫人,小的名唤张百,乃君侯的贴身内侍。”尚在踌躇间,身侧来了个着素黄布衣的半大青年,通身虽不甚气派,看着却比同出于国公府的戴昆要机灵爽利许多,“今日恰逢大朝,君侯有公务在身,请您在耳房内歇息稍等。”
言毕,张百做了个“请”的手势,庄令涵只得稍稍颔首,依言照做。
晴方原本想要一同进耳房,却被张百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
耳房连着陈定霁所居的卧房,庄令涵虽不见其影,却也在铺了厚棉坐褥的小榻上如坐针毡。小几上茶斗里的蒙顶甘露还翻着卷曲的叶片,她却只直直盯着耳房与卧房连接处,如同砧板上等待被剖杀的肥美鱼肉。
这是她第一次到他真正居住的地方,而她根本无心观察,只想早早逃离。
不出片刻,陈定霁已经换了朝服出来。绛紫的圆领袍衫大方挺阔,右衽与领袖处皆绣有厚重的金丝缘边,前襟上威虎赫赫,与他腰缠之玉带相映成彰。头戴的墨黑纱硬幞头上有装饰繁复的金鹤纹样,与威虎一文一武,抖擞着所覆之人的不凡地位。
他是战功彪炳的武将,亦是翻覆朝堂的文臣之首。
见他朝自己走来,庄令涵稍稍缩了缩颈子,好像这样便能躲了他的直视一般。耳房内烧着价值不菲的银丝炭,她身上的斗篷并未除去,此刻他前来,她已觉得背心透了微凉的汗意。
“我很好奇,”陈定霁的乌皮六合靴最终停在了她身前一尺的距离,“夫人要去求霍府尹,准备怎么求?”
“怎么”二字,既包含了动作,亦包含了结果。
“妾……妾备了一份薄礼,妄忖能讨得霍府尹的喜欢。”她本想撒谎,可话到嘴边,又成了如实的回答。
他胸前的威虎目露精光,也和他一样在看着她。
“给我。”他的要求不容回绝。
庄令涵并不惊讶于他的直白,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对自己去求霍长晟之事如此上心。但她无法犹疑,手才刚刚从袖中掏出那幅小字,便被陈定霁一把夺了过去。
“那日妾于京兆尹府衙晕倒,有幸在霍府尹的书房中歇息了片刻。”陈定霁握着那纸卷,并没有打开,庄令涵小声回答,又一面悄悄观察他的脸色,“见霍府尹案上、墙上皆有绘画之物,便写了几句嵇中散之《琴赋》数句,望投霍府尹所好。”
“夫人倒是用心。”陈定霁面上阴晴不定,言语间颇有讽刺。
庄令涵沾了沾额头沁出的香汗,又低下头,不敢看他。
“今日是大朝,我须得在朝上与斛律氏众人明晰这周使被杀一案。”意料中的狂风暴雨并未来袭,陈定霁已将那纸卷收入自己的袖中,然后轻轻将她的下颌抬起来,迫她看着他,“夫人乖乖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了,带你去见你那倒霉夫婿的最后一面吧。”
“最后?”她凤眼微张,抓到了他话语中最令她刺耳的词语。
可眨眼陈定霁便出了房门,并未回答她的疑问,只留她一人在室,惶惶不安。
鎏金的炭盆就在脚边,银丝炭被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炸裂之声。也不知陈定霁去了多久,庄令涵心烦意乱,索性解了身上的斗篷。
茶斗还温着,她小口啜饮,细绵温润的茶水顺着她有些干涸的喉咙缓缓流下,一路经过她怦怦乱跳的心,和因紧张而抽痛的脾胃。
到底什么才是“最后一面”?
庄令涵不愿意深想,是夏谦始终洗不脱杀害周使的罪责而最终抵命,还是陈定霁准了她的请求,要放夏谦离开长安?
如果是前者,那么他所谓“朝会上明晰此案”,便显得十分多余;而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换了夏谦活着离开长安,条件必然是如上一世那般,委身于陈定霁。
罢了,她已经因为自作主张害死了铭柔阁内的无辜奴仆,若是再害死夏谦,良心煎熬,她又如何能守着那所谓的清白名节,苟活于世?
正想着,另一名小厮捧了几碟点心进来,言说是君侯临走时特意吩咐为她备下的早饭,秋日的清晨霜寒露重,点心入口,可解湿意。
有时候,她真的拿捏不准,陈定霁到底是怎样的性情。
庄令涵从小跟着世代为医的父亲走南闯北行医施诊,自问见多识广,可这几碟点心小巧精致,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罕有吃食。
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虽然房中无人,她却还是难免尴尬。踟蹰片刻,还是拿起镶了银边的竹箸,向最近的一碟探去。
尚未夹起,脑中恍然而过一个念头,陈定霁会在里面下药吗?
她自己就所行卑劣,他本也并不比她高尚。
可她犹豫着,屋外忽然传来了张百的声音,“四姑娘,君侯走前吩咐了小的,夏夫人乃君侯贵客,府中上下众人,未经他允许皆不可入内。”
“贵客?”陈定雯的声音尖细,句句刺入在场众人耳膜,“二哥为了她把我和阿莹妹妹抛在半路,阿莹妹妹回来一路哭了好久,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回府去了。既然夏夫人是二哥的贵客,我专门过来拜会,顺便替二哥招待,你又有什么理由拦我?”
张百满头大汗,小心地拦在四姑娘的身前。四姑娘的刁蛮任性,整个国公府上下无人不知。老夫人白氏和三少爷定霖惯着她、五少爷定霆和六姑娘定霏都怕着她,除了君侯之外,谁都拿这个四姑娘没有办法。
今日,从不近女色的君侯突然一反常态,从府外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张百还听东北角门的两个门子闲话说,这个他唤作“夏夫人”的女子,是和君侯同骑了一马回来的,似乎在回来的路上,还与四姑娘和表姑娘发生了一些龃龉。
不仅如此,君侯回来后,又特意将这夏夫人安置在了他卧房所连的耳房之内,那是除了崔孝冲大人等君侯的少许心腹之外,从未有别的外人踏足的地方。
夏夫人在君侯心中的地位不一般,而一向对表姑娘与君侯之事十分上心的四姑娘,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趁着君侯忙于公务之时,过来给自己找回一些颜面。
本来,四姑娘这尊谁都不敢招惹的菩萨,张百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可君侯走时曾严厉吩咐过不许夏夫人见任何人,若真让四姑娘进去了,可能的后果,他可是根本承担不起。
“四姑娘若是因为霍府尹之事怪罪妾,妾无可辩驳。”张百还虚虚挡在耳房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夏夫人的声音,“妾在此向四姑娘赔罪,望四姑娘不要为难他们。”
张百还想阻拦,却已经被四姑娘身边的马媪一把推开,他虽为男子,可是马媪身壮体实,又是四姑娘身边最得力之人,自己也不好得罪,便只好放任。
“夏夫人,若是君侯问起……”为了不被事后追究,他还是开口问了这句。
“是我要亲自向四姑娘赔罪的,与你们无关。”庄令涵声音淡然,丝毫不比陈定雯气焰嚣张,她知道此时即便是躲在张百身后,借着陈定霁的威名虚张声势,也始终会被陈定雯记恨。
她与陈定雯本就无私怨,既然今日难逃一难,不如趁早化了。
陈定雯面露得意,擦着晴方身前就踏入了耳房,庄令涵后退数步,见马媪也跟在陈定雯身后进来,晴方察觉局势不妙,便也顺势跟着入内。
“夏夫人既知自己罪责,那么,是不是也想好了,该如何向我赔罪?”陈定雯径直向前,坐在了庄令涵刚刚坐的小榻上,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妾不该擅自冒犯四姑娘的未婚夫,辱了霍府尹清誉,求四姑娘原谅。”她想了想答道,并没有往下跪。
“辱了霍长晟的清誉,夏夫人在乎,那夏夫人辱了我二哥的清誉,又该如何呢?”陈定雯撇了一眼案上的点心,轻蔑地抽了抽嘴角,“夏夫人出身低贱,又已嫁为人妇,与我二哥只见了一面,便勾得我二哥单独上心照拂。夏夫人的手腕高明,不如教教我那可怜的阿莹妹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抓住我二哥的心?”
“妾与君侯并无瓜葛,妾更对君侯没有任何非分之念,”陈定雯所言甚辱,庄令涵却也只能顺着,“妾所图所求,从头至尾都只有妾的夫婿平安,妾昭昭真心,天地可鉴。”
“是吗?”陈定雯又笑了,“不如夫人来向我证明,看看夫人的昭昭真心,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罢,一旁的马媪一脚踢翻了榻边的炭盆,银丝炭半燃半烬,将地上的毡毯扑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抹去的灰黑印记。
“银丝炭珍贵,怎么夏夫人都不知珍惜?”陈定雯好整以暇,“若夫人真心向我赔罪,不如就用这还未烧尽的炭火,给我画一个漂亮的妆吧。”
陈定雯又忍不住啧啧连声,“以夫人这国色天香的美貌,这个新奇又奢侈的‘炭容妆’,想必很快就能风靡整个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