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四肢因为缺氧而瘫软，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吵不闹，也不说让人讨厌的话了。

果然沉默是男人最好的美德。

他眼中狰狞而庞大的魔女正漂浮在空中，身后是漆黑的结界，面目模糊不清，眼珠像是晃动的两轮红月，托举着一枚污秽不洁的果实细细观察。

她的身躯遮天蔽日，眼珠像是月球表面一样沟壑纵横，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天体震颤。这样一双眼睛表露出细细观察这样类人的情绪，简直让卢克恐惧得几乎作呕，仿佛直视了不可名状的存在。

随着那颗果实离开身体，他的眼前一阵模糊，魔女的躯体逐渐缩小，黑雾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一个皮肤雪白的少女，静静驻足原地，手中捧着果实。

他的眼睛充血，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依然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那可怖的气质，像是狰狞的怪物潜藏在人皮下，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他的脑子向来都是不清醒的，现在更是因为疼痛混沌，可是此刻，发自本能的、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能伪装成无害少女的怪物。她一定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让他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

“卢西娅，叔叔，奶奶……”

他最重要的人，此刻和怪物身处同一片土地，这个念头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鼻腔中喷出血沫。

“不可以……”

尤嘉挠了挠下巴。

有点邪门，不确定，再看一眼。

她对卢克跌宕起伏的内心戏毫无所觉，注意力都在掌心的腐烂果实上。

果实露出的内芯和天上掉下来的污泥里的畸变种子极其相似，不过还保留着一半外表的特征，落在她这个魔王的眼里可以说似曾相识……

等等。

这不就是教廷用来嘉奖信徒的神血果实吗……就像她需要母巢远远不断的产出魔物，教廷也是需要更强大的战士，他们从教廷的附属机构里挑选资质优良的孩子，赏赐神的血液，让他们脱胎换骨，成为以神的名义行走在地上的使者。

这就是圣骑士团的来历。

说起来妮可好像带着一点自豪和悲伤说起过她的父亲曾经和圣骑士团有些关系。看来畸变物对教廷的损伤也不可小觑，连如此核心的狂信徒产出道具都被污染了。

尤嘉想象了一下母巢被畸变物污染，魔王城脱离掌控，魔物和她的人类眷属都失去理智的场面，到那个时候，她真的要凄惨地滚回深渊老家了。

她把果实攥进掌心，神色莫辨。

卢克还趴在地上喘息，她低下头，凑近他，苦恼地思考，“该怎么处理你呢。”

从狂怒的状态中脱离后，她对这个尘埃一样不值一提的人类幼崽失去了兴趣，虐待他实在是有失她的身份。如果俘虏是一位来自教廷的圣骑士，她很乐意带回去当作奴隶和玩具，但是这个小胖子显然当奴隶和玩具都不够格，还会显得她的城堡没有格调。

“卢克，你在哪！玩够了没有，回话，不然我要揍你了！”有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怒气。

“哦，叫你的，是不是？”尤嘉侧耳倾听，准确地找到了女孩的方向。

卢克的神志依然模糊，但是却在她转向女孩的方向时抽搐起来，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不、不可以，别过来！别过来！”

他不小心抓住了地上的玻璃碎片，紧紧握住，割伤了掌心，血顺着小臂流淌，积成小小的水洼。

不过他呼唤的女孩根本听不清他的警示。

“呀，这么凶干嘛，”尤嘉轻声哧笑，故意逗弄他，“怕我吃掉她吗？”

“我最喜欢这种又高又瘦，浑身都是肌肉的小女孩啦，吃起来又干脆又有嚼劲。她被含在嘴里挣扎的样子一定超级可爱。”

她露出甜蜜的微笑，可在卢克的眼里就一点都不可爱了。他哭喊着向她所在的方向爬起，用鲜血淋漓几乎露出白骨的手抓住玻璃碎片，试图攻击她。

“不要！不要！卢西娅快跑！”

卢西娅顿住脚步。

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卢克的求生声。他是个十六的大孩子，但是远比成年男性要强壮，并且脑子里装不下恐惧怯弱这么高级的情绪，遇到任何危机第一个反应就是莽上午，什么东西能让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强烈的不安涌上了她的心头。

虽然她对这个弟弟从来都不温柔，小时候还想着法欺负他，在他披着毛绒披风的时候把帽子的抽绳拉上，看他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虽然块头大，但是从来都不会反抗卢西娅。

可是一旦别的孩子因为他的缺陷欺负他，她立刻像是护崽的母狮一样冲上去，凶狠地殴打嘲笑她弟弟的人。

她不允许任何人羞辱他。

她弯腰，从长靴里抽出一把刀，反手在臂弯擦拭一把，轻手轻脚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

那个方向是城池中央，建筑密集，主路宽敞但间隙中的小道狭窄曲折，还有许多坍塌的碎石，可她的耳朵和冰原上的野兽一样灵敏，轻而易举地穿过重重障碍找到了卢克声音的来源，一座石砖和木板墙壁的酒馆。

透过墙壁上的裂缝，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高庭帝国式长纱裙，戴着黄金臂钏的少女，单薄肩胛骨如同蝴蝶双翼。

卢西娅并不迷恋衣料和珠宝，不过作为商队的继承人，她有一双毒辣的眼睛，能够第一眼称量出货物的价值，那双蛇形臂钏纹路精妙质感高级，几乎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那个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她，顺便露出了吧台后的熟悉身影。

她亲爱的、超大号的、丢人弟弟。

与此同时，卢克涕泗横流地抬起脸，对她大喊：“快走！卢西娅！这有怪物，她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卢西娅谨慎地看了看女孩。

她手臂和大腿修长但纤细，衣料单薄，没有任何能藏匿武器的地方，身上也没有血迹和打斗的迹象。和地上撒泼打滚不能直视的卢克一对比，卢西娅甚至害怕这家伙不小心碰坏人家女孩子。

女孩看了看她，语气和缓，“你好，异乡人，外面的情况还还好吗？来避难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她也看了一眼卢克，露出无奈而尴尬的表情，“我来地上搜救幸存者，发现了你的朋友，他撞开了墙上的洞，又被地上的玻璃割伤了，所以哭得很大声……我发誓真的没有对他做什么。”

……就知道是这小子的问题！

待会处理完伤口再收拾他。

卢西娅无视了丢人现眼的弟弟，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尴尬，“我们是从暴雪城来的商队，不巧撞上灾季，如果能收留我们就再感谢不过了，您是？”

“我是这里的居民，叫我尤嘉就好。”女孩友善地说。

她的名字让卢西娅有些在意，但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尤嘉吗？我在神像前也看到了这个名字。”

“这是庇护这片领土的女神，城里很多年轻的孩子都起着和女神一样的名字。”女孩像是能看透她，笑的时候露出编贝似的雪白牙齿，“不过我不一样，我的名字是来到这里之后自己取的。”

有些虔诚的教徒会给孩子起宗教气息浓厚的名字，这倒是常见的事。

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打扮奢华，却流落他乡，卢西娅明智地没有细问她的经历，以免冒犯到对方。

女孩看了一眼地上的卢克，体贴地说：“他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你的队伍还有其他人吗？跟我走吧。”

地堡的位置相当隐蔽，一行人走了许久，身为商队队长的瑟罗段位可比家里的小孩子要高多了，一路上和尤嘉你来我往地试探，最后在一处山洞停下。

尤嘉拉动山壁上的旋臂，地上的石台应声而动，像两侧分开，入口轰然洞开。

“就是这里了，顺着梯子下去，入口有治安处的工作人员，麻烦填报你们的信息，会有人带你们到分配的房间。如果需要搬运货物，可以直接请工作人员联系搜救队。”

卢西娅接到了叔叔的眼神，问她：“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去吗？”

“我住在一号地堡，还有地上的工作要完成，不过我可以带你们下一次梯子，等见到治安处的工作人员，他们提供帮助的。”

瑟罗带着商队成员们留在地上整理货物，卢西娅跟着尤嘉一起率先爬下了梯子。

这座位于山洞里的地堡构造不同，从梯子上下来，还要通过一段隧道，才能真正走进地堡。

隧道并不长，但是黑暗沉闷得让人呼吸不畅，尽头是昏黄的灯光。

走出隧道的一瞬间，卢西娅松了一口气。隧道外就是一张弧型接待柜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藏蓝制服裙和乳白色衬衫的女性，相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柔可亲，心情放松。

尤嘉向对方打招呼，“莎耶，这是城外来的商队，一共有八个人，可能要暂时在这里避难，请帮他们处理一下吧。”

卢西娅向莎耶点了点头，对方露出让她手足无措的甜美笑容。

尤嘉返回了地面，和瑟罗道别。卢克原本已经处理好伤口，又被某位女性长辈用嗅盐安抚过，放置在一架货车上，看到她出现，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尤嘉故作紧张的后退一步，像是受到了惊吓，娇弱地捂住胸口。那位照顾卢克的女性长辈连忙拍了他一掌，压低声音：“别闹！小心你姐姐回来收拾你。”

说完，她又向尤嘉投来了带着歉意的一眼。

“没关系。他可能受到惊吓了，地堡里有售卖安神的药剂，可以去了解一下。”尤嘉微笑起来，甚至理解地摇了摇头。

北地打扮的妇女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王姬一样的女孩，把家里的傻孩子往身后推了推，不叫他惊扰到别人。

因此，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个女孩和她错身而过，背对所有人的时候，对着躺在货车里的卢克，呲了呲一口白牙，露出险恶无比的表情。

卢克：“呜呜呜呜嗷嗷嗷嗷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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