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诡计

不知何时,山下海潮般的喊杀声已消失。

沈辜从尸体里捞了把断枪,她撑着枪棍刚站起来,枪尖就陷进软乎的湿土,

“走啊,”林中的浮光掠影廓着她高瘦的背影,轻巧带笑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去迎一迎我们的王师。”

瘫倒在地上的人好歹是动了动,他们搭着额头,难以缓解竭力之后的疲软,“小将军,您不累吗?就不能让王师弟兄们来迎一迎咱啊?”

沈辜回身瞥他们两眼:“得,我受累。可惜只能自个儿去见功臣咯。”

她提脚就走,不过两步,程戈死狗般爬起来:“欸,等等啊。”

便是一堆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

沈辜嘴角微弯。

道观前,左纵头和假和尚蹲踞在地上,两人脸上开着花,紧紧盯着手里东西不放。

沈辜提前示意看见她的士卒们不要讲话,而后悄默地折到二者背后,高举右手,照着两颗脑袋狠狠敲了下。

“嗳!哪个龟孙莫!”

左纵头大跳,气呼呼扭头,却见到小将军笑呵呵的脸。

他立刻涎起脸,双手献宝似得捧上大把的小米:“将军,嘿嘿,您看这都是我们带回来的。”

沈辜从他手心碾了几粒米,放进嘴里嚼着,小米被牙齿碾压成碎末,熟悉得十分陌生。

她低头,又抓起一把,把它们分给身后一群饿得像狼的将士们,而后从指缝里扣出剩下的米放进嘴里,接着赞赏道:“不辱使命嘛。”

再次猛力地拍了下左纵头,这是其独特的表示满意的方式。

左纵头好在领会到将军的欢喜,捧着米憨笑。

假和尚灰头土脸,也笑着善哉善哉。

两队人马重新汇合,最终回到山林深处的半拉阵地。

憋了一路,左纵头和假和尚见其他人胃口都吊得足足的了,终感豪情难抑,才慢悠悠地把沈辜交待他们的事情倒出。

“就说小将军把咱几个弟兄拉过去,这头一抵,欸!有招了!”

“你们也晓得,那阒贼都是个什么货啊,人高马大的跟头野牛一样,咱庚兵站他们面前他娘的就天生矮一头。小将军说这差距时,有人问,那咋办呐。”

“对啊,咋办呢。我们想破脑袋想不出,人小将军待几个弟兄好啊,她立马就答:‘咋办?硬攻不行,我们就和他玩阴招损招!’”

“啥损招嘞?”左纵头津津有味地听和尚讲,自己也充当着捧哏。

和尚捋一捋光洁的下巴,大喝一声,把众人吓得大惊,再玩鬼似得眯眼,“嘿!要不说咱小将军厉害呢,她见那龟儿子阒贼将军带两千号人上山来啦,不就是想逮她嘛!就来招将计就计,引君入瓮,而后瓮中——捉鳖!”

他阴笑半声,捉过离得最近的小妹,掐着他小巧的喉结,说:“将军走了,帐里没监军的,这就好比混小子没了喉咙头,变个不阴不阳的东西,那些阒贼就难免松懈啦!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不远处倚着树干的沈辜,和尚转而按下声音道:“小将军说阒兵们在战场上是野牛,下了战场在营寨里就是一群披着假皮的羊。咱将军确实不简单,而且狠得要命,她让哥一百多个都去拾柴火,干的不要,还就是要湿柴。”

“湿柴?”小妹咬唇,听得兴起,难免稚气,“那也烧不着啊。”

左纵头看这临阵脱逃的小子烦,赶忙挥手打发:“你知道个屁。”

和尚点头,认同同僚对小妹的呵斥,“烧得着的,就是不见火星。但那半湿不干的柴一烧,就要起好大的烟喔!”

“你们想,一百多号人,手里握着把,腰上还别着湿柴,那场面,真是滚滚浓烟啊!要不是咱提前用湿布系紧口鼻,说不准就被烟给呛死了。”

庚兵们人不比阒兵多,但沈辜能出其不意地使出各样阴损的招子。

燃湿柴起浓烟,腾起的烟雾凝聚在半空,好像是乌云落下,猝不及防就把阒兵的视野遮盖得严严实实。

让人看不见是效果之一,用浓得像白水的烟活活闷死阒兵才是最出彩的地方。

沈辜还刻意缩小了这次的胃口,她指挥假和尚他们直奔粮仓,在阒贼因烟而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则长驱直入,把粮库里的粮食一袋袋地搬出来。

和阒搠在那羊肠小道上瞎聊半天,也是给“王师们”搬粮拖时候。

讲完了山下的动静,没当成王师的兄弟们哪里肯服气,就又吹嘘起自己怎么把那些阒兵像牛羊一样宰杀,怎样把阒搠吓退。

如此种种,种种如此,说到最后,两班人马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意思了。

他们用表情在说:他娘的,真要把阒贼祖宗十八代都日/翻了,沈辜怎么这么会打。

王苌安居阵地已是不甘,无论是哪一桩英雄伟业,此时都跟他无关。

于是他故意走到沈辜面前晃悠,走三步停两步,抱着长枪一会儿目不斜视,一会儿又扭头瞪大眼睛,满脸怨愤。

沈辜支不住他的把戏,举手拜降:“您就别走马灯地我眼前现了,劳驾金口,快说找我干嘛吧。”

好,等的就是这金口一开。

王苌立马万分委屈:“下次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沈辜知道他说的什么,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低头:“怎么就丢下了,我什么时候要丢你了?”

他更加低落,她她她不会让程戈——那个屁的程校尉——留下来看人嘛?!为什么要把他留下来?

“你...沈辜!你答应我爹要给我好前途的。”

抚安垂眸微微笑了,她像是在说孩子话:“我耍赖皮啦,打仗哪适合你啊。”

王苌闻言,怔了下,而后不是委屈,是满心怒气了:“你不能骗我,迟先生教过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你是...”

他的声气在沈辜抬起的平静目光下渐渐变弱,可他忍着眼里泛起的潮意,颤巍巍地说完了:“你是...你是先生最好的学生,不是吗?”

所以要听先生的话,不能言而无信的。

沈辜淡漠地斜了他一眼,再埋头,闷声:“你现在去数,我们少了多少人?”

早上少了十七个啊,都是被蛇咬死的。

除此外,打的两仗不都赢了吗?

王苌茫然地去数了,数完茫然地回来,茫然地回答:“少了...七十有九。”

说到底,这群王师们本来连战场都没上过——是一群不喊撤退就不会回头的菜兵。

仗打得再漂亮,也会有人牺牲。

沈辜靠着树干滑下,屈起膝盖闭眼,过了良久没发出声音,好像是睡着了。

王苌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盯了许久,不知下定什么决心后,又转身离开。

她在其渐远的脚步声里睁眼,望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影:“你们有的是前途,我走的哪条途——归途?”

归墟归妄归死之途。

她每一脚落下,踩的是尸体还是泥地,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