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相怜
出租车开到江岸门口,被拦停。
沈幼卿报了房号,保安才放行。
进入小区内,导航就失去作用,司机靠着沈幼卿指路,才找得到方向。
因为里面极大,十年前修建的园林式小区,如今栋栋洋房仍旧如新,绿化占地广。一进里面,空气都比外干净许多。
宽敞大路两边,排列整齐的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绿荫将路面完全覆盖,半缕阳光也透不进,使安静的小区显得空寂,又沉抑。
鸟儿在树上筑巢,叽叽喳喳,才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机。
沈家在一楼,知道她要回家,门照常开着条缝。
芡实鸡汤的香味飘出来,像饭店的标准味道,而非家的烟火气。
沈幼卿裹着仆仆风尘,走进家里。
她轻手轻脚关上门,没发出半点声响。
“爸,妈妈。”
中式装修的客厅,入眼只有深色实木与墙壁的颜色,庄重、严肃。
墙壁上挂的书法,笔锋粗而锋利。
沈父坐在沙发上喝茶,沉沉“嗯”一声,没受半点打扰。
妈妈在旁看书,回头瞧见她,取下眼镜,平和温柔:“回来了,吃饭吧。”
母女两的脸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岁月没能在沈妈妈脸上留痕,只赠与年长者风韵。
黑发一丝不苟高挽,温和从容,那双与沈幼卿别一无二的浅褐眼睛,有种阅历千帆的平静。
“好。”沈幼卿微微笑,将包放到中式黄花梨玄关柜上,去洗手间洗手。
沈家餐桌上,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用餐规矩。
先喝汤,后吃菜。奶白陶瓷汤勺,轻放轻拿,不会与同色瓷碗碰撞出声响。
沈幼卿忍不到结束。
她觑一眼坐在餐桌一头的沈父,如常严肃,脸色看不出好坏。
妈妈坐在对面,瞧了她一眼,不语。
她犹豫开口:“爸爸。”
“什么事?”沈父抬眼。
没有特意保养的中年男人,眼角三两条褶皱,深褐双眼平稳其外,锐利内藏。
每回有事相求,单与他对视,沈幼卿都压力重重。
皙白拇指与食指摩挲勺柄,她尽量问得平常:“市里最近有看中的什么项目要扶持吗?”
体育运动如此多,兼顾全面太难,天平倾斜,顾此失彼才是常事。
台球运动并非全民大众,更是完美的理由。
沈父随口“嗯”一声,看样子不想多说。
这种情况下,应该见势就收。
但事关重要,沈幼卿斟词酌句说:“明年就中锦赛了,结束后中台协要选国家队,为世锦赛做准备,如果这样下去,容城可能没人能进国家队。”
台球非全民大众的运动,没有特定国家队,只在世界比赛前两年,临时从全国各赛排名中选人组队。
所以最近赞助商撤资,让容城台协急如热锅蚂蚁。
“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沈父放下筷子。
餐桌安静,筷子与瓷碗磕碰出的细微声音,尤其醒耳。
沈幼卿的背下意识打直。
这是她从小到大,挨骂时的习惯动作。
“你只需准备好明年出国留学。”沈父沉静看她,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倾过黄花梨木餐桌,“至于其他,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
是叫她毕业后,就乖乖出国留学,别想着再打台球。
沈幼卿垂眼,用筷子挑着碗中米饭。
乌鸦羽毛似的长睫毛,将浅褐琉璃池中情绪遮挡干净。
当初她坚定地忤逆他们时,谈判了约法三章——大学期间她可以打台球,但毕业后必须听从他们安排,出国念国际政l治,走他们想要她走的路。
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并不愿走上那条看似康庄大道的路,约法三章只是拖延计。
但约期将至,她却已黔驴技穷。
“吃饭。”沈父收回目光,点到为止。
佳肴丰富的餐桌,恢复祥和,仿佛无事发生。
吃完饭,沈幼卿陪爸爸在在客厅看新闻。
沈家的教育,尤其重规矩、孝道,她与姐姐都如此,周末必须回家陪父母,陪妈妈看书,陪爸爸看新闻,顺便与她们探讨如今国内局势,后考问她们的看法。
如今姐姐逃之夭夭,就仅剩她一人,面临双倍压力。
沈妈妈从厨房端出水果盘,放到茶几。
沈幼卿刚被爸爸考问某地政策,她条理清晰地回答,并将其延伸,发表自己的看法。
沈父满意点头,终于露出个笑脸:“长进了,不错。”
“不过,”他又说,“赶你姐姐还是差点,继续努力,多看多学。”
说完,他笑意凝固,稍纵即逝,又若无其事地看新闻。
周遭的空气,好似也跟着短暂地凝滞片了刻。
沈幼卿僵了一瞬,低下头,乖巧答应:“好。”
姐姐是家里禁忌,姐姐出事前,父母的重心都在姐姐身上。他们一直拿自己与姐姐做比较,说姐姐是天生走那条路的料,时时让她多向姐姐学习。
但毕竟精力有限,所以他们于她,要宽松许多。
如今,却把姐姐那一份,也加注在了她身上。
沈妈妈到她身旁坐下,温声开口:“明天去看看你姐。”
沈幼卿“嗯”一声,说好。
正好久未见姐姐,她也想见她 。
尽管父母常对比,但她依然很喜欢姐姐,小时候,姐姐对她极好,常告诉她“长大后尽情去做喜欢的事情,姐姐给你撑腰”。
如今,姐姐不再是曾经的姐姐,她仍旧爱找她。
沈幼卿用叉子戳一块冰甜西瓜,斯文放嘴里,细嚼慢咽。
她闲聊般提起:“妈妈,我周天就回学校,有点事要处理。”
平日若无事,她都是周一赶在上课前回校。
沈妈妈侧眸,投来足以将她看穿的温静眼神,缓声开口:“你那男朋友,交往的时间有些久了。”
沈幼卿顿住。
与陈书彦谈恋爱,是她叛逆的开始,所以约法三章里也包括他。
陈书彦非父母心中良婿,当初坚决不同意,她义无反顾,换来他们稍退一步。但他们认为她只是没谈过恋爱,想要体验,体验足够,就该回头了。
若走上家中安排那条路,未来她的婚姻,必定要起到作用的。
妈妈在提醒她,她该与陈书彦分手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微微的凉意将春末暖热代替,作息规律的沈家人,陆续沉入睡眠。
窗下书桌,台灯明亮。
宣纸铺展,年轻少女握笔姿势标准,软毛笔尖蘸墨,笔笔秀丽藏锋,一字一字跃然纸上。
——“不要多想。”
——“你那男朋友,交往的时间有些久了。”
两句话像被拉了发条,循环复始地在沈幼卿脑大脑里回放。
扰得她无法入睡,索性爬起来练字,静心。
沈家从无重男轻女这类腐败思想。
爸爸常训诫两女——“沈家不养废物”。对她们的教育,方方面面,亲自把关。
书法笔墨更是手把手教导。
不可过分漂亮秀软,更不能锋芒显露,要一眼看去无害,细究却力量深藏。
沈幼卿曾经十分认同爸爸的教育理念,如今却抑郁于他们高压的控制。
写完两行字,沈幼卿才发现。
自己笔下,白纸黑字,仍是那两句。像森林中的浓雾迷障,将她深深笼罩。
这些心底的积淀,长居牛角尖的父母不会在意,更不敢说。
她只敢跟一个人倾述。
“姐姐,明年就毕业了,我真的不想出过留学。”
“无人”吧台,沈幼卿撑着脑袋,耸眉搭眼地望着正在台后调酒的清冷女人,“我只想一直打斯诺克,怎么办嘛。”
“无人”是姐姐开的家酒吧。
门头店招上龙飞凤舞地题“無人”两个字,盖红墨印章,此外无任何画饰。
吧台上,摆着装饰用的挂杯,女人面前,有盒香烟,与烟灰缸。
灯光暗暗,衬得台后女人脸庞更冷。
“那就不留。”沈念卿面无表情,将一杯盛着橘色液体,散发浓浓果香的玻璃杯推到她面前。
来结账的人瞧见,微醺打趣一句“来酒吧还喝果汁”。
沈幼卿朝那人笑笑,对沈念卿的冷漠习以为常。
姐姐这话,别人听或许会觉“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仅有复杂。
营业到天明的酒吧,与姐姐原本的职业,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一开始,沈幼卿是震惊的。
原本她的一生,会先是国际医生,最后往国际卫生组织的方向发展。
到现在,沈幼卿又理所应当地觉得,姐姐就应该干这个。
自由又冷静,漠然却浪荡。
浑身都散发着矛盾,但不违和的魅力。
让她无端觉得,姐姐原本就不想当什么国际医生。
不过是意外揭露了她骨子里的本性。
“我要是能像姐姐你一样就好了。”沈幼卿叹气。
可她顾忌太多,做不到像姐姐这样,完全忤逆父母。
沈幼卿目无焦点,盯着玻璃杯中漂亮的液体,暧昧灯光散射,玻璃与冰块反射出稀碎、漂亮的暗芒。
说完,端起豪饮半杯。
也只有在沈念卿面前,她才会放开一些,抛开时刻注重的礼仪、教养。
因为,沈念卿是最不在意这些的人,或者说,她什么都不在意。
沈念卿刚坐下,听到这句话,突然抬眸盯着她,冷冷说:“不要这样说。”
沈幼卿噤声,明白姐姐为何突然有了情绪。
三年前,姐姐是刚实习结束的新手医生,被派往落后国家的疫区支援,同行带她的师兄在医闹中不幸牺牲。那师兄与她情义如何,她不了解,姐姐也从未说过。
只知姐姐回来后,就变得像机器人一样,冷漠、没有情感。
医生说是应激性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也许一辈子不会好。
更没有办法再做医生。
因失去感知与情绪,才做到彻底无视父母管教。
这是沈幼卿没办法做到的。
沈幼卿心疼姐姐,可一边又卑劣。
正因为姐姐如此,自己才敢肆无忌惮在她面前倾吐,发泄。
同时,也唤醒了她心底,被封印的小恶魔。
明白自己戳到姐姐痛楚,沈幼卿盯着烟灰缸里明灭未熄的烟头,若无其事转移话题:“姐姐,你知道时宴礼吗?就是阿彦老板。”
沈念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不在意回答:“听说过。”
“我听阿彦说,他正被父母联合打压,现在恒世上下可忙了。”沈幼卿端杯喝一口,丧着脸说:“太惨了,跟我简直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沈念卿指尖香烟火光清晰,黑暗中的双眼如一池死水,毫无波澜。
沈幼卿不在乎,只管倾泄情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惨的人呢。说出去都没人信,父母打压儿子的公司,多荒唐。”
“可我就信,毕竟我们同病相怜啊。”她大口饮完剩下,眼眶一热,泪如珠滚落。
不想让姐姐看见,垂下湿润眼睫,试图借昏昧掩饰自己。
还未来得及擦眼泪,身后有人轻笑。
“那么同病相怜的沈小姐,可否正式认识一下?”
耳熟的男低音,磁性沉散,十分有辨识度。沈幼卿脊背一僵,心存侥幸回头。
男人背光而立,身影格外高大伟岸。
他穿着跟那晚打球类似的黑衬衫,领扣松开两颗,衬袖半挽,露出肌理清晰的小臂。昏暗灯光将宽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得若隐不清,反倒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自然泄出的上位者气场,与周遭混沌格格不入。隐于暗处的双眼,居高临下地瞧着沈幼卿。
脸上未干的泪滴发凉,沈幼卿在黑暗中与男人对视。
看不清他的眼,却惊觉,自己像只被野狼盯上的兔子。
显然,整个话题,从头到尾,被他全听见了。
全听见了!
沈幼卿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
高高在上大总裁,被她编排多凄惨。
好了,现在她明白,惨的只有她一个人。
怎么办嘛……
作者有话要说:卿卿:乖乖女翻车!
时总:翻车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沈念卿是本文姐妹文《无人区玫瑰》的女主哦。
秦怀厌,京圈出名的混蛋贵公子,出身高不可攀,又拽又薄情。
起源一场打赌,秦淮厌指着独自坐在酒吧、却清冷得格格不入的女人,他漫不经心:“我喜欢那样的,三个月。”
秦公子告白之日,沈念卿捻起一朵他送的玫瑰,轻轻闻了下,缓慢扔下。
“打赌?”沈念卿没有情绪的眼睛打量他,她唇边微笑如尺子量过般,轻声问:“幼稚吗?”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跟踩进玫瑰花,白色的鞋跟,溅起殷红花汁。
秦公子头一回出这么大的丑,朋友们大气不敢出,但他却直勾勾盯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双眸热烈如火。
抱得美人归时,秦怀厌到朋友们面前炫耀赌局结果,嗓音懒洋洋地:“沈幼卿,我女朋友。”
朋友们笑着恭维:“不愧是咱们秦公子,说三个月就三个月!”
沈念卿却突现他身边,用她贯来没有情绪的声音陈述:“我从未说过,我是秦公子女朋友。”
秦怀厌脸色沉郁:“你什么意思?”
沈念卿平静解释:“如今是二十一世纪,没有哪条规定睡过了就是男女朋友。”
当秦怀厌被磨褪一层皮,终于换得与沈念卿在一起,却突然知道,她有一个死了的白月光。
秦怀厌狠着劲质问沈念卿,沈念卿不疾不徐,温热的指尖轻柔划过他脖颈青筋。
她的身体在与他暧昧调情,声音却是没有情绪的轻:“你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她是无人区玫瑰,孤傲绽放。
薄情人深情,冷漠者浪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