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政东行动能力极强，大队刚带人量地划分好地界，他就着手安排开荒事宜。

如今生产队没什么事，地里也没到农忙的时候，村里不少人都赋闲在家，他用日结工资的形式请了几个村民，雇了两头牛，又跟生产队租了一台拖拉机。

这事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自然很快传到曹家老两口耳朵里。

“老大哪来这么多钱？”曹建军在屋檐下做木工活，闻听到消息，表情呆了呆。

于美霞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拧紧眉头说：“你是不是傻，还真相信他说钱用光的话，国栋不是说了，按照他当兵的年限，又拒绝复原安排工作，肯定有自主择业补助金，要是在部队里再有什么突出贡献，还有钱拿。”

“那这次包地应该也用光了，臭小子做事一点都不跟人商量一下，以后非要跌个大跟头不可。”曹建军弓下腰拿起锯子，板着脸找补。

于美霞却觉得未必，眼珠子转了转，凑上前耳语几句。

明天开始就要忙果园的事情，趁着下午有空，曹政东拿起锄头给小菜园翻土。

屋里，杨静姝在研究缝纫机，仔细观察一会，摆弄几下手轮，脚蹬踏板，用布头试了试，还蛮好上手的。

用这个做衣服真的很方便，她准备先做个小东西练练手。

从箱子里找出一匹纯色布，拿剪刀裁开，穿线走针，没一会，一块方方正正的小帕子就出来了。

没花纹不好看，她就拿铅笔画上花样，用缝纫机绣花速度很快，只不过必须细致，手眼都要跟上。

等曹政东翻完地进来，她做的手帕也差不多完工。

“好看吗？”她拿在脸旁，笑意妍妍的展示给他看。

一朵颤颤巍巍开在春日的小花，红花多姿，盈盈动人，但远没有旁边的女孩娇美。

“......好看。”曹政东眸光微动。

见他一直盯着手帕看，杨静姝笑着说：“喜欢的话送给你呀？”

曹政东看向她，冷不丁说：“好。”

杨静姝挺意外的眨了下眼睛：“那等会，我最后收个底。”

曹政东‘嗯’了声，拿过脸盆架上的毛巾走了出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杨静姝抿唇轻笑。

曹政东站在井边洗手洗脸，半掩的院门突然被推开。

“老大在家啦！”于美霞带着曹建军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曹政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并没理睬。

屋里，杨静姝踩着缝纫机的脚停住，竖起耳朵。

曹政东这爱答不理的架势让于美霞的脸色不太好看，转身去拽曹建军的衣服，用眼神示意。

曹建军就揣着手走上前，板着脸问：“老大，你不是说钱都花光了吗？那怎么还有钱承包地。”

曹政东不冷不热的说：“是用光了。”

“你......”曹建军气的瞪眼，“你这出去几年不得了，一句实话没有，对你老子都冷着脸，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到底有没有把你爹放在眼里？”

曹政东把毛巾拧干，不紧不慢的擦头擦脸，洗完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转身看向他：“但凡你对我有国栋的十分之一，我也不会这么对你。”

曹建军脸色大变：“你他妈在说什么屁话，我对你怎么了？我生你养你，到最后反成我的不是了？”

“吃你们剩下的，捡你们不穿的，书念到三年级就被迫辍学，明明在自己家里却整天看人脸色，活得还不如猪狗，这就是你说的生我养我？很多年前我就想问了，我是你儿子吗？”曹政东直视他的眼睛，一脸黑沉沉的质问。

这番话说的杨静姝差点留下眼泪，再也没办法躲在屋里看热闹，眼眶泛红的走出来，站在曹政东身边。

虽然做不了什么，却想让他知道，他如今不是一个人。

曹政东转头看她。

杨静姝回视，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给予安慰。

那手掌宽大有力，掌心粗糙，布满老茧，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他吃过多少苦头。

曹政东微顿，反手握紧了她。

而对面，曹建军涨红脸，说不出话，也不敢直视曹政东的眼睛，揣在一起的双手更是不停的颤抖。

站在曹建军身后的于美霞恼怒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心虚，却很快掩饰住，急急忙忙上前打圆场：“老大，你误会你爹了，当年主要是家里条件太差，又生了国栋，不单单你一人吃不饱穿不暖，我们一家子都受罪，你多想了。”

曹政东没说话，杨静姝在一旁不客气的冷‘哼’了声。

于美霞气恼的瞪她一眼，忍不住磨牙，后想到曹政东口袋里的钱，深吸了口气，脸上堆笑道：“你爹没想要你钱，他就是关心你们，这不是听说你承包的地明天要开荒，我们老两口正好没啥事，想一起帮你干活。”

“是吧老头子？”说完不忘拽一把曹建军。

曹建军面色稍稍缓和，干巴巴道：“嗯！”

“不需要。”曹政东一口拒绝。

这两人打的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你......”曹建军气的伸手指他。

杨静姝捏了下曹政东的手，故意问：“为什么不要啊？公婆来帮忙，咱们就可以少请两个人，不正好省点工钱，我相信公公婆婆如此为我们着想，肯定不会要工钱的，对吧？”

于美霞一噎，还没说话，杨静姝又继续说道：“这样吧！也不让二老白辛苦，每天按时出工，中午到家里来吃饭，国栋不在家就算了，小妹中午放学直接过来，我们包一顿午饭，别的不说，我手艺还算可以。”

曹政东微弯了下嘴角，但只一瞬间的事，很快恢复正常，怕两人还要纠缠，直接把话摊开来讲：“要钱你们就别来，不要钱就过来，管饭。”

两人一唱一和把于美霞那点心思揭露的明明白白，老两口面面相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就僵在那儿。

杨静姝暗笑了下，松开曹政东的手，走向灶房：“咱们晚上吃什么呀？”

“你想吃什么？”曹政东转身跟在她身后，被握过的那只手悄悄的捻了捻。

看着两人自顾自的商量晚饭，根本就不管他们，于美霞待不下去，气呼呼的走了。

曹建军愣了下，拔腿跟上。

这段插曲，两人都没放在心上，一个锅前一个锅后开始忙晚饭。

半锅红薯粥，上面烙了一圈玉米饼，大白菜烧猪油渣，曹政东爱吃辣，放了点干辣椒炝锅，满屋子香味四溢，临上桌又切了两个咸鸭蛋。

“明天几点起床啊？你要叫我，我怕我睡得太沉。”杨静姝夹了块猪油渣放在曹政东碗里。

曹政东端起大海碗就着粥大口吃掉，抬头说：“活重，不用你去，我喊的人够，不耽误后面的事。”

见他主意已定，杨静姝也没再多说，只道：“好吧！那我就在家给你做好吃的，保证你吃的好吃的饱，有力气干活。”

“嗯！”曹政东拿了块玉米饼，把软乎的那面揪下来递给她。

杨静姝伸手接过，咬了一口，说道：“我之前就想问的，你怎么会想回来包地种果树？”

曹政东说：“我退伍前在农场干了两年，有这方面的种植经验。”

“爸爸不是说你在西部边陲当炮兵吗？”杨静姝疑惑。

曹政东顿了几秒说：“嗯！受伤被下放安置了。”

“你脖子上的伤？”杨静姝看向他的脖子。

曹政东点头。

“还伤了哪里？”杨静姝知道，这种调动应该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外伤。

曹政东犹豫片刻，说道：“脚。”

“嗯？”杨静姝歪了下头。

曹政东垂下眼睑，声调平和的说：“右脚脚趾没了三根。”

“怎么伤的？”杨静姝瞪大眼睛，心里涌现异动。

曹政东抬头说：“执行排雷任务被炸的。”

这个话题让本来温馨的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起来。

见她垂着眼眸不看他也不说话，曹政东喉咙一哽。

她是在嫌弃他没有脚趾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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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制煤油灯萎缩在角落，微弱的光晕摇摇曳曳的晕染整个房间。

两人安静的躺在床上。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敢开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让我看看你的脚。”杨静姝突然坐起身。

曹政东惊愕的跟着坐起:“太丑了，你别看。”

但杨静姝直接上手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

看着他宽大厚实的右脚处残缺，她的眼泪毫无预兆的突然就下来了。

曹政东吓一跳，连忙把脚缩进被子里，心慌道：“你......不看了，你别怕，不要哭。”

“我不怕......我就是......你没了脚趾头......太疼了......”杨静姝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曹政东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轻声说：“不疼，早就不疼了，别哭。”

“不，很疼的，疼到心口都跟着疼，我知道的。”杨静姝用手捂着眼睛，泪珠从指缝间流出。

她知道那个滋味，因为她曾经也被老鼠啃掉了三个小脚趾头，刚开始走路都抓不牢地面，一瘸一拐的，被人喊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跛子。

听着她的哭声，曹政东脚不疼，但心却被她哭的疼起来，犹豫片刻后，他倾身上前把她抱在怀里，低哄道：“不哭了，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乖......”

杨静姝断断续续的抽噎着，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不能说，这种相似的伤，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很奇妙，却也让人怅然。

她趴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轻声哄着。

哭着哭着，怀里突然没声了。

曹政东低头去看，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动作轻柔的把她放进被窝里，下床拿了毛巾，轻轻的帮她擦眼泪。

看着她娇软恬静的脸，他整个面色都跟着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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