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王室与婆师通姻。婆师使臣被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不至于惊动岑绍懿。

让剑东节度岑绍懿重视的,是被卷进来的岑三郎岑元深。

岑绍懿原配生了两个儿子,续弦领养了对儿女,养子便是岑元深,不涉猎军事,只管大宗买卖。岑元深面柔心狠,素有谋断,剑东军的军费,多一半是此子所谋。

廷州和剑东一衣带水,两边军营相距约三里地。崔执殳在时,崔承嗣还和他在一个营里赛过马。

只是打扰崔承嗣新婚夜,不像岑绍懿的风格。

崔承嗣和明姝单骑在前,不一会,李澍便跟上来。他细打量明姝,忍不住赞叹:“殿下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嗣哥先前藏着掖着。”

明姝被他提醒,才想起采苓绿衣她们临睡时都会盯着她服用玉容丸,让肌肤白里透红。

她原患有头疾,乌羽叶的香气可以缓解,但乌羽叶对心脏不好,致使她指甲嘴唇泛紫,和现在大相径庭。如今她和崔承嗣出来救质,回府后,采苓绿衣肯定会狠狠数落她,顶着公主的名头做混事。

明姝头又疼了,信口道:“将军折煞我,我在王都不过中人之姿,倒是太尉大人仪表堂堂,堪比日月同辉,让我特别意外。”

“日月同辉?”李澍夸张地重复了遍,没想到明姝对崔承嗣评价如此高。

商人嘴不甜,做不了生意。明姝有意奉承他,不怕过分谄媚。

她又婉声道:“我在王都时,便得闻太尉骁勇,今日见他剿匪挥砍利落,果然威猛。”

近营地的火光,映得她脸颊绯红,害羞了似的。

李澍“啧啧啧”称奇,笑道:“某人乱点的鸳鸯谱,竟成全了殿下。那倒是,嗣哥虽然脾气又臭又硬,人还挺可靠。”

崔承嗣突然道:“没什么说的,可以闭嘴。”

“咳咳。”李澍讪笑了声,“我有点事,不打扰殿下了。”他策马走远,跑到半途,又扬手道,“嗣哥,别忘了那件东西!”

白日在延索沙碛清理现场时,他们找到了单只海贝耳环。海贝在廷州是稀罕物,李澍的意思是,趁着岑家人主动找过来,可以问问他们和劫亲的匪徒有没有关系。

不劫财的匪徒,目的在于破坏他与王室联姻。

崔岑两家一直在漠北当土皇帝,岑家不希望他往后和王室勾连便罢了,只是,曷萨那人为何会掺和此事?

从新房到营地,崔承嗣逐渐接受了明姝芳心暗许的事实……但王室的人口蜜腹剑,她的话未必足信。

若为了王室刻意讨好他,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崔承嗣突然加快速度。

明姝冷不防向后仰,脊背撞到他胸前的玄甲。寒冰砭骨的感觉,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他身上果然没有人气,挨哪哪都冷。

早在新房,明姝便隐约嗅到他身上清淡的药味了。若非常年服药的人,药味不会透入肌骨。他服的药,是否和这寒气有关?

很快,崔承嗣抵达廷州城外的军营。

远远的已有人迎出,光线昏暗,等对方走近,明姝才发现是名女子。身量高挑,穿着身较轻的软甲,长相明艳端丽。

她显然没想到明姝也在马上,“嗣哥哥”三字脱口而出。

语气雀跃,掩饰不住的高兴。

随即,目光才在明姝身上停顿了几秒,迟疑道:“殿下怎么在这?”

崔承嗣似乎并不打算向明姝介绍她的身份,盯着她,半晌岔开话题:“岑叔在哪?”

“阿耶犯了旧病,卧床歇着呢。是我想见哥哥,叫人哄你过来的,你不会怪我吧?”岑雪衣朝他眨了眨眼。

她一点不把明姝当外人,即便知道明姝与崔承嗣已完婚,仍不掩饰与崔承嗣的亲昵。明姝哂笑,漠北的女子果然豪爽,性情“落落大方”。

崔承嗣攥了下掌中的海贝耳环,没说什么,策马进了营地。

岑雪衣跟在两人身后,眸光幽幽。崔承嗣十岁被崔执殳从西域带回中原,她和崔承嗣一同长大,崔执殳和她父亲岑绍懿本来已经口头许了两家婚事,岂料半路杀出位公主。

偏偏是位公主。

公主下嫁,即便崔承嗣先前娶妻,原配按礼也被动降为妾。她怎甘于做妾,便是嫁,也该堂堂正正正嫁,做廷州半个主子。

崔承嗣未领明姝进帐。

明姝下马,松开崔承嗣勒脖子的披风,再抬头时,崔承嗣已经入营了。她的冷遇被岑雪衣看在眼里,不免得意:“嗣哥哥太不解风情了。我们待会要商议救质的事宜,戈壁夜里严寒,殿下坐我旁边吧。”

明姝穿着单薄,单一件披风确实不够御寒,欣然道:“好啊。”

岑雪衣撩起帐帘,一边走,一边介绍,她是崔承嗣的干妹妹,岑绍懿续弦的养女。

边境之地,到处是战难孤儿,又有战友遗孤需得抚恤,岑夫人和崔夫人心善,才领养了几个孩子。不仅仅是她,她上头还有个兄长,也是领养的。

明姝简单应承着,没有和她深谈的意思。

帐中一张红木条桌,是崔承嗣战时议事处。

他坐在那儿,看到明姝和岑雪衣挤在男人堆里,举止忸怩不便,不禁皱眉,抄起桌前的册子指向明姝:“公主,去屏风后呆着。”

依旧是毫无敬意的命令,丝毫不给明姝面子。

明姝眼睫轻垂,早就不想和周遭的男人挤在一处了,极顺从地踅向屏风后。她温柔袅娜的黯影,倒让帐中的男人们怜香惜玉。

李澍道:“嗣哥,下次跟殿下说话,不能温柔点?她跟小衣不一样。”

“欸?怎么不一样?”岑雪衣奇道。

“你跟我们是爷们,殿下是女人。”

“好你个李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跟你是爷们?”岑雪衣作势要打,李澍笑着求饶,“从前崔帅不就经常叫你别学嗣哥,不懂规矩不懂规矩,在汉人营里泡那么久,还是不懂规矩。”

“咳咳。”有人踩了踩他的脚,示意他不要提崔执殳。

李澍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有人忙打圆场:“什么汉人营胡人营。今上视胡汉一家,都是自己人。”

崔承嗣歪头,表情寒寒的:“啰嗦。”

他的角度正对屏风,能清楚地看见明姝在屏风后做什么。

营内四周设了炭火盆,进来没多久,明姝已经有点热。屏风后有张靠椅,椅边也燃着个炭火盆。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奇怪这群人不热吗?

左右没人在意,她便把崔承嗣的披风解开。没想到正在议事的崔承嗣突然咳嗽了声。

她才发现,崔承嗣指尖有意无意地敲打案上文牍,却盯着她。

管得还挺宽。

明姝眉头轻蹙,不好再解披风,便坐在近火铺了虎皮褥子的大理石靠椅上。他们商议的声音颇高,明姝不得不捂着耳朵。

有时驼马帮会与雇佣军合作,护着商队一起到西域。遇到吡罗部的次数多了,便也熟稔起来。吡罗部内多胡人,日渐贪婪狡诈,崔承嗣应当会先派几个人过去洽谈,暗地里安排人救质。

明姝想,他救质时,应该不会在意被困的驼马帮。

说是养父的驼马帮,并不尽然。满叔原是驼马帮舍龙一把手,人称满锅头,舍龙帮内既有能在南诏和婆师这种陡峭高山送货的南诏马,也有能忍受长时间干旱的沙漠之舟双峰驼,当然,最多的还是吃苦耐劳的骡子。

年幼时,明姝常跟着满叔帮商人把货物从南诏运到婆师西域,沿途靠换货贩货谋利。

她一直想掌管舍龙帮,满叔却嫌弃她是女郎。直到她答应替嫁,将贤妃娘娘的赏赐和嫁妆都给了他,才换来掌帮的令牌。而今替她跑商的,是帮内二把手,班头孟疏。

舍龙帮是她的所有物。

明姝闭上眼,仍能想起那个白衣翩跹的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温柔地唤她阿姐。

走一趟商,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他如今是不是又高了?

正想着,眼前突然落下片暗影,明姝回神,才发现崔承嗣隔着屏风视她。

丝质屏风让崔承嗣的表情变得影绰:“马上要出发了,现在害怕,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他似乎想反口,觉得她闹着玩玩的话,差不多可以了。明姝黛眉轻蹙,泫然欲泣:“夫君,你不在身边,我怎么睡得着?”

她一如既往,将夫君二字说得缱绻酥软。崔承嗣默了半晌,没再逼她。

真受不了她说话的调子!罢了,如果待会她大呼小叫,他就把她绑在树边,用马嚼子勒住她的嘴。

崔承嗣卷起马鞭,快步离开营帐。不反对就算同意,明姝忙追上去,岑雪衣却在背后唤她。

“殿下,等等!”

岑雪衣走到她身边,语气莫名欢快:“殿下,你还好吧?又不是外人,不知道嗣哥哥为什么不让你跟大家一起商议。”

坐在男人堆里不舒服,明姝并不在意。

岑雪衣只当她难过,又安慰道:“殿下别怕,待会嗣哥哥不保护你,我保护你。听说你们王都的女郎就像脆弱的花儿,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见了殿下才知所言不虚。”

脆弱的花儿?

明姝抬眸幽幽地看着她,只觉得岑雪衣双目茫茫,愚蠢可怜。

她的笑意渐渐加深:“是啊,岑姐姐就像戈壁里的红柳,灿烂顽强,我万万比不上的。”

崔承嗣上马了,明姝不再耽搁,辞了岑雪衣,急追出去。崔承嗣见状,仿佛有意逗她,策马往前,任她着急得脸颊通红。但下一秒,却伸出斧柄,待她攥紧斧柄,连人带斧旋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