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秋后,不少流民从附近的军镇聚集到了相对安定的廷州城外。
岑雪衣修书向岑元深借了笔银子,雇了几十名长得凶神恶煞的大汉,准备在延索沙碛偷袭明姝的送亲队伍。
流民无依,给钱什么事都敢做。但她没想到,半途会冒出近百曷萨那人,掺进这趟浑水。事后她灭了流民的口,以为死无对证,回到家就发现丢了只耳环。
崔承嗣先前没有追问,她还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但她仍矢口否认:“物有相似,李澍认错了吧。劫亲是诛九族的罪,我可担待不起。”
“担待不起?”崔承嗣的长斧扎在地里,掌心不急不徐地转摁着斧柄,“既然担待不起。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那些流民如何死的,他不是瞎子。比起劫亲的恼恨,他更恨这点。
“嗣哥哥!”没想到之前还风平浪静,这会就要和她一刀两断。岑雪衣急了,“我做错了什么,朝廷乘人之危,知道你杀了崔照,军心不稳,需要他们承认正统身份,才把明姝公主下嫁于你。若公主的血脉介入廷州,时日久了,我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疏远。当今君主昏聩无能,明姝公主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是个热烈骄傲的女子,被逼急了什么都说得出口。
再者,剑东从未把昭国王室放在眼里,有的话在君主面前不说,关起门,她把崔承嗣当自家人。
她依然认为,明姝下嫁,为的是兵不血刃地挑起廷州与剑东的矛盾,达到平衡两地节度使势力的目的。
而且,明姝破坏了她与崔承嗣的婚约,居心叵测,罪该万死。
“不是一路人”几个字掷地有声,沉得崔承嗣眸色森森。
从见明姝到现在,她便异乎寻常地顺从,和他所想完全不一样。尽管岑雪衣的话难听,可每一句话,都切中他的要害。
他不可能对王室俯首,也不会和明姝长远地走下去。
明姝指尖旋揉他玄甲的热度仿佛还在,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竟有些呼吸不顺。但追究岑雪衣之过,剑东节度岑绍懿定然和他翻脸,引起两地兵戈,亦不是他想要的。
忖了半晌,崔承嗣松手,那耳环叮铃落地。他沉默地走向外,岑雪衣忍不住唤他:“嗣哥哥!”
崔承嗣回眸,声音骤凛:“在我改变主意前,带着你的东西滚。”
他自小这样,对周围人不冷不热。岑雪衣并不喜欢被骂的滋味,何况是自己的心上人,不禁眼眶酸涩,攥紧了海贝耳环。他怎么会知道,在他决定联姻时,父亲已经放弃和廷州结盟的想法了,是她求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
往后父亲举大计,他们若是一家人,她也不必和他兵戎相见。
崔承嗣出来时,明姝仍裹着他的披风,站在沙地上,盯着远处。
方才李澍拿着她的弦月弯刀,朝人质聚集的方向去了。她希望孟疏机灵点,认出自家主子的兵器,帮她拿回来。
至于这次跑商所得,她待会再寻他,和他聊聊。
崔承嗣路过她,明姝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禁顿住脚步,对她道:“公主,辰时已至,你回府去。”
“回去了啊。”看来,只能稍后再联系孟疏了。明姝吸吸鼻子,仰头眺望远处遍布天际的霞光,才发现自己站了很久,“那夫君,我们走吧。”
他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
崔承嗣耳畔响起岑雪衣刻薄的话语,暗攥紧拳,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公主可以随李澍回去。”
“什么时候忙完?”
她貌似纯澈的眸光,让崔承嗣一时无法对视。
他往后只会避免和她接触,即便不喜欢营地,也不会回府和她共枕。夜里,他已领教过了,若把话挑得太明白,她一定会哭哭啼啼,悲伤不已。但话在腹中转了几圈,说出来,也不悦耳。
“和公主无关。”
态度冷硬,还在生她违背命令的气吗?若新婚日便刻意和她两地分居,往后想在他枕边吹风,救扶养母,只怕会难上加难。
明姝拢紧了披风,可怜的表情做得越发熟练:“夫君夜里才救了人质,白日亦不歇息,殚精竭虑地,我好心疼。若夫君执意留在营中处理军务,我便在屏风后陪你。”
“……”
崔承嗣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窥探出一丝假意,但她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单纯,干净得他觉得自己的怀疑可笑。
习惯了成人的尔虞我诈,怎么能以己之心,揣度明姝的想法。
何况,他明知道谁半道打算劫持她,却因为私人原因,掩盖了秘密。这件事就算上报朝廷,最后也是语焉不详,粉饰太平。对她不公。
“不必。”崔承嗣咽下满腹心事,见她还宝贝地裹着自己的披风,难得放缓语气,“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公主千金之躯,不能长留军中。”
这是坚定地驱逐她了。
明姝也彻夜未歇,根本不想陪他,可这一刻,她却试探着用柔荑握住他的大手。玄铁所制的尖锐甲套透过皮肤,传来阵阵森寒之气,冷得明姝差点放弃。崔承嗣亦不习惯别人主动亲昵碰他,但手没有回撤,又被明姝稳稳抓住。
她温软似呢喃,撒娇道:“夫君,别赶我走,别嘛,我保证不打扰你,只是不想离开你。”
极轻,极轻的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扫过人心。崔承嗣喉结滚动,却觉得半条胳膊都因她的举动,沉重得几乎不属于他自己。
可以推开,为什么不推开。
他又盯她,她就像吃不到糖就会哭的小女郎,委屈的时候,嘴角会不自觉向下撇,眼尾似乎也要红了。已经觉察出他在躲避她?
崔承嗣眉头紧皱,半晌,仍旧撒开手。说不过她的时候,他通常会直接行动。单掌把明姝攥起,扔到马背上。明姝的腹部重重撞在马鞍上,五脏六腑都快从口腔里呕出来。
她的眸光有瞬间的阴鸷,差点便想拔刀杀人。
这时,李澍突然过来,雀跃道:“嗣哥,找到了,那把弦月弯刀,原是这次跟岑三公子一起落难的驼马帮班头的,姓孟,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的,已经跑了快十年的商了。”
好消息让明姝的戾气稍散,止住了割崔承嗣喉的念想。
李澍似乎才发现她,惊讶道:“嗣哥,你这就要和殿下回去了吗?也是,你们才完婚,良宵难补……嘿嘿,剩下的事交给我。”
崔承嗣还没开口,明姝便柔声道:“李将军,那便麻烦你了。有空,到都护府里和太尉大人喝几杯哦。”
“那是自然。”李澍笑道。
他们一唱一和,把崔承嗣拙劣的借口戳得全非。崔承嗣额角青筋突兀,不知如何发作,最后还是翻身上马。不愿和明姝纠缠,却总被各种原因打乱计划。
他把不安分的明姝揽正,却又听李澍追问:“嗣哥……小衣那件事,问得怎么样了?”
李澍想知道他的态度,不然如何面对岑雪衣。
崔承嗣冷哼了声,带着长斧与明姝策马而去。马蹄卷起的沙尘拂了李澍满身,李澍莫名其妙,“呸呸呸”了半天,冷不防背后一条软鞭抽过来,若非他眼疾手快,差点被抽得皮开肉绽。
岑雪衣眼锋犀利:“臭李澍,谁让你确认,那是姑奶奶的耳环?!”
李澍叫苦不迭:“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岑雪衣却恨恨地痛打了他一顿,拧着他耳朵,恼道:“老太太身体抱恙,出发之前,阿耶就让我过去陪她一阵子。你之后要再敢和嗣哥哥乱嚼舌根,我决不饶你。”
她口中的老太太,是崔执殳的娘亲。老太太原是岑绍懿续弦的婶子,一小看着岑雪衣长大。岑雪衣这次来廷州,一则为了营救岑元深,二则是为了探望老太太,要在都护府长住段时间。
陪护是假,破坏崔承嗣与明姝联姻是真。
李澍不敢再招惹她,忍着满身的伤,可怜道:“衣爷爷,我发誓,你往后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再不敢反驳。”
巳时三刻,明姝和崔承嗣终于回到都护府。
路上颠簸时,风飒杳而过,明姝贴着崔承嗣的铁甲,冷意刺骨。但落地后,她才发现旭日东升,茫茫戈壁已开始发热了。
崔承嗣大踏步在前,到睦雅居时,明姝迟迟不见人影。他在正门等了会,才见她温吞惹怜地跟过来。他的视线从她的头扫到缺了只绣鞋的,已经被尘垢扑得脏兮兮的玉足上。
本以为她是因为腿短才走得慢,却是忘了,她丢了只鞋子。
他又厚又大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沿着她前进的轨迹,曳了一地的污泥枯叶。
明姝似乎在揣测他的想法,半晌,突然解开披风,弯眸浅笑:“谢谢夫君,用它给我御寒。喏,现在还给你了。”
拼命往高了递,也没能把披风举到他下巴,反倒把自己整个儿笼住了。
崔承嗣挑起唇角。
似乎觉得不妥,很快又绷住表情,把她推搡进屋,又把披风拽扯开,丢向屋外。
“垃圾,不用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