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方才明姝进屋,不小心被他向后拽了一把,胡帽才掉落在地。

她还没来得及捡起,却被崔承嗣踩出灰扑扑的脚印。再鲜艳明媚的刺绣,也经不住这一脚的摧残。

明姝提醒:“夫君,你踩了我的帽子……”

崔承嗣扣着蹀躞带,转眸视她。

不知道他刻意的?

明姝似要捡起来,柔荑捏着裙褶,低头时几缕秀发滑到颈侧,长卷的睫羽和碧玉耳珰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他忽而想起方才见到她,戴着它时笑容娇俏妩媚,烦闷地压了压蹀躞带上纯金的兽面纹。

半晌,愈发冷道:“丑得烦人,别戴了。”

明姝指尖稍顿,因这句评价愣住。

岑雪衣明明说,这是廷州女子时兴装扮,他竟然说丑?若不是岑雪衣骗她,便是他厌乌及乌了。

明姝暂时无法定论,天气这么热,若非为了周全礼数,她还懒得戴。

明姝捡起它,装模作样地掸了掸上面的尘土:“若夫君不喜欢,我往后不戴便是。”

睫羽自然垂下,软糯委屈的调子,不着痕迹地落在崔承嗣心头。他呼吸一沉,突然加快出门的脚步。

很快,把明姝甩在身后。

才扬过沙的空气扑鼻而入,胸腔似乎都被细碎的颗粒割得灼如火烧。他不知道是自己走得太急,还是因那摧心挠肝的声音。

明姝把胡帽丢给采苓,追着崔承嗣出来。

抬眼看去,却追不上了,那高大的背影已经去到回廊。真是个冷心冷情的铁面郎君,怎么讨好都不假辞色。

明姝腹诽了句,稍稍平复心绪。方才在小厨房,她旁敲侧击问了些崔承嗣的旧事,也不敢明确地问他为何弑兄夺权,只笑说老太太挺疼他。

岑雪衣倒没说什么,孙氏却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告诉她,也许是太伤心,崔老太太脑子早就不好了,甚至忘了崔承嗣杀崔照的事情。老太太和别人不同,自小就疼崔承嗣,说他的眼睛漂亮,像她捡到的杂种波斯猫。

难为老太太七十来岁丧子又丧孙,往后就算她说得再难听,也担待点。

明姝顿时了然,如果孙氏面对崔承嗣时不敢吱声是因为恐惧,老太太却是主动忘却了不好的记忆。

崔承嗣也不是诚心回来看明姝,只是奉了老太太的命,把岑雪衣送过来,顺便吃顿团圆饭。

明姝到鱼龙居时,老太太已经到了,由贴身婢女搀着坐下,头上的来凤簪和孔雀松石头面,比明姝的更夺目三分。

若是人老了还有心气儿打扮,又何尝不是种福分。

她边上,还坐着姨娘孙氏,孙氏的儿子崔鼎崇和妻子郑氏。孙氏原是崔执殳原配夫人主动替崔执殳纳来传承香火的,没想到原配后来竟生了个儿子,夫妻俩便待那儿子崔照如珠似宝。

他们该做梦都想不到,崔照有朝一日会被崔承嗣劈死。

明姝向老太太道了声安,便要坐下,她突然咚咚敲着自己的拐杖气恼道:“我和小嗣都没吃完,你坐什么?到我跟前来,给我布菜!”

明姝顿在原处,心思百转千回,终是压下骂人的冲动,顺从道:“是,老祖宗。”

转眸,又楚楚可怜地看了眼老太太旁边的崔承嗣,但凡他不是块木头,总该为她说两句。但他依旧不语,拇指攥紧面前的瓷杯,眸色深邃难测。

老太太又让岑雪衣坐到她身边,和崔承嗣一左一右,笑逐颜开道:“对喽,这就对喽,这才是我的好孙子,好孙媳妇儿。”

岑雪衣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咯咯地笑了会,似乎才发现明姝站在那儿,脸颊笑得更红,抬手招呼道:“诶呀殿下,外祖母不过是瞧你生分,不习惯罢了。你快坐我我身边来,咱们这再失礼也不能让殿下站着啊。”

咱们。她是咱们,明姝又是什么?

她却不觉得自己失语,用筷子夹起一块烤鸽子肉,放到明姝旁边的彩碟内,“来,殿下尝尝我的手艺。”

明姝联想到那顶胡帽,和眼前种种,心底顿时清明。

“好呀。”明姝甜腻应了声,却没急着动身,而是轻咬朱唇,瞥向崔承嗣,“夫君,可以吗?”

她可不愿刚坐下就被老太太喝起,若崔承嗣应允,岑雪衣便不能再对她发难。

崔承嗣终于再不能忽视,抿了口冷茶,别过视线不看她:“内闱之事由你做主,何须问我?”

但过了会,他便闻到飘飘渺渺的香气,从他面上拂过。她连走路的时候,带来的香雾都是暖的,那苦涩的茶水,似乎也不那么难喝了。

崔老头曾对他说,红茶性热,绿茶清寒,他要常喝热茶。

可现在再多的寒茶,也无法压下心底的燥意。

崔承嗣忍不住又抬眸,明姝已经坐在了岑雪衣身边道过谢,滚边的袖子轻掩着檀口,慢条斯理地吃起岑雪衣喂她的鸽子肉。

廷州盛产鸽子,鸽子肉虽然鲜美但肉质紧实,容易烤老。先将鸽子炖熟,佐以各色香料放在去瓤的西瓜里面入馕坑慢烤,烤出来的鸽子便能外焦里嫩,清爽回甘。

明姝从前跑商时,尤其喜欢这道菜。这岑雪衣的手艺,倒是不错的。

崔承嗣淡眸看着,那莹润的朱唇明明在吃肉,却似落到了他皮肤上,一张一翕间,触感温润,甘泽。

他不禁攥紧茶杯。在想象什么?

“夫君,你怎么光喝茶呀?快尝尝菜。”

一只纤白的手忽然将碗清炖的羊汤放在他面前,她周遭的颜色都是淡的,指尖的颜色却跃到了崔承嗣眼前。

明姝到底没有顾着自己吃,方才起身,给老太太布了菜,又来到崔承嗣身边。他似乎也才知觉,半晌没有动作。

人间的烟火冲淡了他的凛意,但那副寡淡的态度颇为赶客。

妯娌郑氏瞥了眼这边,和崔鼎崇小声聊着什么,眼尾带着细碎欢愉的笑意。

她没见过崔承嗣这副样子,仿佛有千言万语,临了轻轻放下,什么都不说。如果明姝不在的话,他估计是第一个吃完的。

半晌,崔承嗣还是拿起那碗羊汤。还没有喝,却见采苓和绿衣又呈上个红木雕花锦盒。明姝捧着拿盒子放在桌上,腕骨的玉镯子叮一声磕到了桌面。

羊脂玉也比不过白皙的肌骨,入目的感觉亦是温暖。

崔承嗣只想吃饭,刻意不再去看了。

“岑姑娘,老祖宗……”明姝挨个念了遍,最后才缱绻低回道,“夫君,这是我亲手做的南沙果馅饼子,刚刚烤出炉的,口感最好了。”

她把饼子轻巧地不着痕迹地放在了崔承嗣最近的位置。

这饼并不普通,她从前走商途径曷萨那时,曾在那儿吃过一次。饼皮松软馅料甜腻,说是曷萨那老少咸宜的点心,小孩尤其爱吃。

之所以特别给他做,是因为她观察良久,总觉得他的胡族血统应该源于曷萨那。尽管他的瞳色比较特殊,既不像吡罗也并非完全像曷萨那,但他来延索沙碛迎亲那日,曾说过曷萨那语。

若非距离太远,她便能听清那句话了。

崔承嗣在廷州生活多年,若能吃到口家乡美食,对她的态度应该有所好转吧?天知道那些从王都过来的厨子,没一个会做胡食,面还是她费心费力指挥采苓绿衣揉的。

只是饼子落桌后,周遭的气氛突然变得奇怪。

郑氏与丈夫眼观鼻鼻观心,皆是沉默不语。岑雪衣却悄悄勾起唇角。

下一秒,崔承嗣豁然起身,一掌将饼子连碟都拂在地上,眼神阴森可怖:“谁让你做的?”

明姝惊得退了半步,不小心踩在碎裂的碟片上,咔哒一声,如春夜的闷雷,轰隆在脑海炸响。

崔承嗣却又逼近她,胸腔里似压抑着无限的怒火,语调更加骇人:“告诉我,谁让你做的?”

他一再躲避,她却不识好歹。

明姝颈项后仰,不禁轻声喘息。

“我,我以为夫君会高兴……”

她完全不知为何这饼会触怒他,白费了她这些天的精力。崔承嗣俯身盯着她,拿起块饼,咬字森然:“自作多情。”

当着她的面,那南沙饼被他揉成了碎屑。饼屑随扬沙从明姝的眼前缓缓飘散,崔承嗣错开步子,越过她走了。

好好的一顿饭,被他毁的彻底。

明姝睫羽轻眨,久久不能回神。

“嗣哥哥!”

五里地外的瀚海军营,岑雪衣乘着快马追崔承嗣。

一顿早饭因为他突然的怒火而一片狼藉,老太太也没心情吃了,少不得痛骂明姝。她虽然得意,却还是要安抚明姝。

她用布兜装了满袋的南沙饼,干脆拿到营里让大家解馋。

崔承嗣的马却越跑越快,很快就把她甩在身后。他一直一直,跑到茫茫戈壁上,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无法控制烈马滚到沙堆里。

流沙拂面的时候,几乎能闭塞人的呼吸,崔承嗣咬掉牛皮水袋的塞子,囫囵往喉咙里灌水。

也不管水怎么兜头浇了满脸,便把水袋扔到一边,枕着头躺下,看头顶刺眼的烈日。

日头最能灼伤眼,不一会他便眸似火烧,眼前阵阵光炫。

……

“小胡贼,偷东西,砸死他!”

“砸死他!”

他看着那轮日晕,恍惚又看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边民。他们将他堵在土墙边,用石块砸他。

他很清楚,再砸下去会死人,只是不吭声。

他是他们口中的偷羊贼,事实上,他偷了。因为太饿。

盗窃本该扭送官府,可他们对他动私刑。大抵是因为他的样貌特征奇怪,就算不像常年犯边的吡罗人,来路不明的,肯定也不是好人。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浑浑噩噩的时候,看到崔执殳率部经过。

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和崔执殳说话,崔执殳阻止那群边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只是警惕地瞪他。

哪有汉人会喜欢他?

后来,崔承嗣才问他,是不是剜掉这双眼睛,他就可以不做胡人。

崔执殳却哈哈大笑:“傻孩子,没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小小年纪怎么对自己那么残忍?”

“我不想回去,但他们都讨厌我。”他一一指着那些砸石头的人,他们肯定不知道,被砸得头破血流是什么感觉。

年纪小有什么所谓,小孩子才无法反抗。

崔执殳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过了会,却让他上马跟他走。

“你要带我去哪?”

“死于偷羊的罪太可惜。朝廷现在重用胡兵,你想不想跟我去打仗?”

“胡说。你肯定讨厌胡兵。”

“你和我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为什么讨厌你?”

……

“嗣哥!”

一张饼突然遮住了崔承嗣头顶的艳阳,黑暗让崔承嗣眼眶刺疼。

“我听说你早上把殿下骂了一顿,这会又发什么疯,想把自己晒成瞎子?”李澍的声音。他在吃岑雪衣带到营中的南沙饼,边吃边道,“其实这饼子味道不错的,刚出炉那会肯定更香,你不吃可惜了。”

他实在太聒噪,又令他想起那双泫然欲泣的狐狸眼。

默了会,崔承嗣坐起身。

饼子已经不热了,但饼皮依然松软,那么干燥炎热的天气,饼皮走水很快,能做的这么软不容易。

崔承嗣拿起旁边的水袋,试图再往口中灌点什么,缓解焦躁的感觉,但水已经流进沙漠,早就蒸发了。

李澍又道:“嗣哥,不是我怜香惜玉,想想你从前背井离乡到廷州,若非有人护你,也走不到今日。殿下如今也是一个人,千里迢迢从王都来,谁都不认识。”

“你要没想好怎么对她,能不能别那么过分?”

“话多?”崔承嗣闷声道。

李澍登时闭嘴,差点被饼噎着。

他不敢再面对崔承嗣,饼也不敢吃了,撒腿上和他说再见。

半张饼掉在沙堆里,红的绿的馅儿鲜艳诱人。崔承嗣攥了把身下的沙子,半晌,拿起来咬了口。

混着沙子,味道不够正宗。

不确定。

又咬了口。

不知不觉,竟然吃完了。

他攥了把沙子搓手,又莫名出神……对她,过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