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招了。宋砚将状纸来回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亲自收装封蜡,命冯策即刻递送到大理寺去。见他出了刑部监的门,孟博瀚带笑迎了上来。宋砚面色微有发白,只与他颔首示意一二便回了值房。
孟博瀚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阜财访内,冯策很快策马而归。进来时看见宋砚正伏在案前以手扶额闭目养神,他又悄声退了出去,命人备水。
在值房后的水房内洗浴过后,宋砚换了身轻便的道袍,立在檐下看着院内那棵荫天蔽日的樟树出神。他已忘了自己早食吃的什么,不过也不重要,不论他有没有胃口、喜不喜欢,都必须把老太太放进他碗中的东西吃干净。这几日总是吃什么吐什么,他觉得疲惫。
冯策端了碗冰镇莲子羹过来,唤道:“爷,您吃些吧。”
宋砚接过,坐在廊台上吃了两口,忽然停了搅动着的汤匙,有些茫然地问:“她很爱吃这个,我也爱吃……我还是很像她的,是不是?”
冯策一怔,看到主子持碗的长指在几不可见地发颤。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笨拙地安慰道:“爷很快就能把侯夫人救出来了,您别担心,有属下和弟兄们在,计划一定能成!”
宋砚一口一口吃完,情绪已随碎冰入腹而渐归平静。对母亲而言,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孽。他救得了她,却赎不了自己的罪。
“这案子审完了,章阁老也知道结果了,爷您不妨给自己放放假吧,出去走一走、跑跑马,这地方待得太憋闷了。”冯策提议道。
宋砚若有所思道:“那就骑马吧,我想去西街巷。”
冯策的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话里有几分打趣的意思:“爷,属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委婉不委婉的,我就直接问了!您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娘子啊?”
宋砚眨眨眼,仰头看向那棵被风吹动的樟树。叶片簌簌相擦,斑驳光影在上面轻盈跃动着,像他此刻的心跳。他按上心口,眼睫微垂,轻轻点了点头:“喜欢。”
冯策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我总想起她,很想和她说说话。”宋砚脸上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母亲曾经说,喜欢一个人,心里会一直一直想着她。这就是喜欢。”
冯策觉得世子爷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也太隐晦了些。虽然从那日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去上朝的路上停在巷口默默地看她很久,看她买花、与人说笑,但从不亲自上前,至今连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难得有一回他主动要他去买一碗她的豆腐脑尝尝,他兴冲冲地过去了,但还没走两步,又被他叫了回去。也许他并不是怕柳娘子知道自己的喜欢,是怕侯府的人知道。
宋砚不想再纠结于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在见到她之前,他的心一片空茫,像荒原,看花看草都没有感觉,直到见到了她,荒原突然烧起烈火,花与草都疯长起来。他所有关于美的想象,都因她而变得具体;他的爱与向往,似乎生来就只为遇上她而存在。如果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
宋砚搁下瓷碗,感受迎面吹来的风,风中带有樟树叶独有的清香。他迈步往院外走:“牵马去吧,我想和她说话很久了。”
冯策摸摸后脑,不知怎么也有点兴奋,跑着去了马房备马。
两人骑马踱到西街巷时,已是未时时分了,太阳正毒,街上不见几个人影,只有巷口的榕树下有两三个老妪老翁摇着蒲扇纳凉闲聊天。虽然他们已经刻意放轻了马蹄声,但很快便有人开了一楼二楼的门窗,或倚在门槛后,或探脸在窗前,打量着看过来。老妪老翁们也不说话了,都猜出了骑马在前的那个少年身份不凡。
宋砚下了马才有些后悔,他似乎不该挑这个时候过来,实在太没有理由了。别人午食都卖完了,他进水豆腐铺,能买到什么呢?他该怎么与她搭话?
宋砚脚步虽没停,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他是不是太冒昧了?他不同于她卖肉的邻里,也不同于帮她打井的井匠,他和她本该没有一点交集的,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宋砚又后悔起自己每次都会在她朝他看去的时候落荒而逃了,更后悔的是他竟没去她的摊子上坐过一回,连冯策都去过。他连个熟客都算不上。
宋砚只顾朝前走,冯策却不得不防备着街上越冒越多的人。好些个姑娘和年轻媳妇站在街边,眼睛都恨不得粘到主子身上去了。冯策重咳一声,警告地瞪了眼那些个捏着帕子摇着团扇的女孩儿们。姑娘媳妇们往后一缩,很快又大胆地探出了脑袋,一个个都在心里猜测这位神清骨秀的小公子到底会在哪家饭馆前停下。
很快,宋砚在柳氏水豆腐铺前停了步,看了一会儿后,上前敲了门。
街上立刻响起窸窸窣窣又细又尖锐的低语声。
宋砚捏紧了折扇,垂眸等待着。没人应声,很快他有了新一重后悔。倒不是临了了要退缩,是他想到也许她正在午眠,他这样会扰了她的清梦……做豆腐是很辛苦的活计,她白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补眠的。
……他实在太欠考虑了,竟只顾着自己的一时冲动,没虑及她的感受。宋砚细思一二,最终决定趁她还没被自己搅醒先行离开。就当作他今日没来过。
见宋砚突然转了身,冯策着了急:“爷,您再敲一会儿呗?”
“二位官爷,来找柳娘子呐?”陈嫂抱臂站在门口,“啧啧”两声,“想不到她名声都传那么远了,连贵人都知道她的豆腐有多好吃了?”
街坊们都知道她那句豆腐指的不单单是卖的那个豆腐而已,一个个别有意味地讥笑起来。宋砚从没听过市井气这么浓重的话,但从旁人的反应中也能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冷地看了陈嫂一眼。
冷不丁被少年黑沉沉的眸子一盯,陈嫂顿觉后背凉飕飕的。她搓搓手臂,站直身,也不怕惹上祸,笑道:“我是好心提醒您,您可别等了,今早好些人都瞧见了,柳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扭啊扭地上了好大一辆马车。没人晓得她干什么去了!”
“还能干嘛呀,她一个卖豆腐的,给人送豆腐去了呗!”
“就不知道是送到人家桌上,还是送到帐子里头喽!”曾婆躲在榕树后添油加醋地喊了声。
……
宋砚瞥向冯策。
冯策往大街中央走了两步,虎目一瞪:“你们是柳姑娘什么人,凭什么这般诋毁她?”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回答:“都是亲眼所见呀!怎么就成诋……”
“亲眼所见?哪只眼睛瞧见的!挖出来给我看看!”冯策冷笑,“我家世子爷从不仗势欺人,但这回,柳姑娘的事,我家爷管定了。你们胆敢再冒犯柳姑娘半个字,我就拔了你们的舌头。”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陈嫂脸都要绿了。不少人想悄悄关上门窗,却被不知从哪弹出的几粒石子打落了动作。冯策厉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从此往后,你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有人记录在册,但凡有一字一句的不敬之语,我家爷都会为柳姑娘追究到底。圣人有言,不以恶小而为之;俗语也有言,恶语伤人六月寒。流言是能逼死人的,都给自己留点口德吧。”
宋砚淡漠地扫了众人一眼,语调清冷:“诸位若觉得受冤屈了,都可以来刑部与我说明。我在刑部理事,刑讯手段一向很温和。”
……温和?这话虽是主子说的,但冯策忍不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王初翠走了出来。她看着门前的两个陌生背影,忽觉泪意汹涌。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就想要句公道话。
“官爷……二位官爷,”王初翠鼓足勇气问,“你们找我家筝筝有何事?筝筝是去拜访她的女先生了,过会儿就回来。”
宋砚朝她恭敬施了一礼,方才还平静的脸上又腾腾地泛起了微红。他敛眸笑了笑:“路过而已,想讨口水来喝。”
这玉面公子也太不会扯谎了,多牵强的理由。王初翠忍不住想笑,可余光看见那凶巴巴的黑脸官爷,立马抿住了嘴角,招呼道:“那官爷们往里面请,我去倒茶。瞧您脸都热红了。”
王初翠洗手擦手,忙去厨房舀了两大碗晾凉的大麦茶,收拾了几碟子点心出来。细想想,她又赶紧跑上楼,到柳筝花房旁的小柜子里随便摸了一小罐茶叶下去。她不懂茶,但筝筝偶尔会品一点儿,品了会同她说怎么怎么好,她便知道这些都是好茶。
宋砚在方桌前落坐,冯策守在他身后,见王初翠里外忙碌着,便低声道:“爷,您也别太紧张了,柳娘子不在呢。”
经他提醒宋砚才意识到自己都要把手里的折扇掰折了。他哑然失笑,搁下了折扇。
王初翠端着几摞东西过来了,宋砚起身帮忙,却惊得王初翠差点打翻了东西。方才她在楼上模模糊糊听见了,这位可是世子爷呢!虽不知道具体是哪家的,但哪家的她们都怠慢不起啊!
“姥姥,来客人了?”
门外响起少女带笑的话音,宋砚脊背微僵,转身看去。少女提着几样东西,怀里抱了一盆馥郁芬芳的栀子花,乌浓的发间簪了一朵明艳的剪春罗。两人视线刹那交汇。
她身后,还站着帮忙搬花进来的陈儒和小段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