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任的药

第四章

将身份尊贵的已死之人从棺椁拖出来,挫骨扬灰。

谢乔不是一个会在意死后事的人,她这二十多年诸多努力,只是为了活着时候能靠自己拥有正常的家庭,温馨的琐碎。

至于死后?用她曾经听过的话说,是死都死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骨灰后代被拿去糊墙都随它去。

对自己都是如此,更不必提一个穿越后的便宜舅舅。

但这些,都并不妨碍她听到卫王的话后,打心底里发寒。

谢乔的理智,明白卫王的威胁对于死者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她也无比清晰的知道,卫王的这种举动,是何等丧心病狂。

即便是现世,也有侮辱尸体罪,何况就古远的眼前。

这是一个没有畏惧的人。

谢乔愈加清晰的了解了这一点。

卫王若当真是激愤到了极处,咬牙切齿都还好些,但他只是淡漠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小事。

一个不在乎生命,不敬畏鬼神,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利益名声的君主国王。

年少的原主曾经招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变-态?

炎炎烈日之下,谢乔的手心冰凉,看着面前还在等待她回复的卫王,忽的闭上了双眼——

晕了过去。

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谢乔不可能拼出一切去守卫一具尸首的周全,但对着已逝的舅王,原主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昏迷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卫王的挫骨扬灰,是扬给“谢乔”看的,她既然看不见了,当然就不用白费这个力气。

谢乔的晕倒,半真半假。

原主服药自尽,谢乔醒来之后,面对的就是一个头疼眩晕、痉挛抽搐的身体,之后又被她扣着喉咙强行催吐,一整个日夜只喝了几口清水。

这种情况,放在穿越前,抢救之后都得再住院观察少说一周,更别说这样殚精竭虑,跑来跑去的受惊畏惧。

谢乔走来凤凰台的这一路,也不是她故意拖延,而是真的走不快,期间甚至有两次眼前发黑,全靠流云搀扶,加上她咬牙强撑,才没有一头栽地上去。

这种情况,要晕倒,也很简单,只要不再刻意保持清醒,闭上眼睛重重往后一倒——

倒是没有当真倒到地上去,眩晕之中,她模糊的听到流云惊慌的呼喊,还感到了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抓住了她,用力到隔着衣袖胳膊都被攥得生疼,一点也不像流云一个姑娘家能有的力气。

也可能的确就不是流云,只是不等谢乔仔细思考分辨,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半睡半醒的混沌之中,谢乔梦到自己回到了从前,趁着休息去逛街,街道热闹繁华,有一个冰山系的小白脸在街头卖气球,见到她之后,不管不顾就把一只气球塞到了她手里。

粉色的双层气球,最里面开着一支漂亮的玫瑰花,那花越开越大,从花心流出血来。

她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气球就变成了水烟血淋淋的头颅,一蹦一跳向她来,剩下的各色气球也都活了一样,涌上来将她淹没。

谢乔努力从气球的海洋里挣脱,睁开眼睛后,又躺在原处愣了半晌,才看到了眼前的床帐。

床帐是深沉的石青纱帐,深得一眼看不到帐外情形,四角垂着的花囊上绣的也不是什么花鸟,只有深色简单的纹路,严肃的叫人压抑。

不过以她现在的处境,醒来之后还能好好的躺在床上,而不是被关在监牢,或者什么偏僻狭隘的囚室,谢乔就也没什么不满意。

她扭过头,试着叫了叫人,刚刚醒来的嗓子还带着嘶哑,声音低的呓语一般。

这么小的声音,流云大概听不见,可她嗓子又实在难受,疼得无法高声。

谢乔想一想,只能提着力气努力坐起了身,才刚伸出手去,就看见床帐微微晃动,被人从外面抬起。

大概是流云正好在外面,听到了她的声音,谢乔见状松了力气。

纱帐垂感很好,拂过谢乔面颊时,带起一阵极轻的微风,送来一丝血液独有的腥锈之气。

谢乔察觉不对,一抬头,就正对上了卫王苍白的脸颊。

他洗了手脸,卸了甲胄,身穿白色胡服,料子里织进了苎麻,比绢绸粗糙,又比寻常棉麻精细,颜色很白,是那种被水冲刷出的、枯脆的白,如同秋日里干枯的树叶。

他似是刚刚沐浴过,还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血气只是若有若无的隐隐一线,但却叫谢乔无法忽视。

这样的衣服,衬着他本就昳丽的五官面貌越发生动分明,再加上带些病态似的灿白脸色,猛不防从床帐后面露出来,一声不吭──

更像鬼了。

还是那种惊悚片里会出现的,boss级的凄艳厉鬼。

谢乔倒吸一口气。

要不是原本就靠在床上,她现在估计得吓得倒头再晕一回。

谢乔抚着心口,还没缓过神来,便听见卫王忽然开了口:“医者说,你服了太多天仙子。”

天仙子是花,也是一味药,有安神之效,拿它入方可以凝神安眠,十分灵验。但是不可用多,否则就会一睡不醒,当真成仙。

这原本也是它的另一种用法,在世家贵眷中常见。

谢乔放下手心,她早知道原主是服药死的,比起天仙子,她反而更在意上一句的医者。

医者?卫王没折磨她就算了,还给她请了医生?

谢乔微微抬眸,看向面前的卫王,想要从对方冷峻的面容下分辨出什么。

什么也看不出,在她看来,卫王即便是主动开口时,也仍旧是内敛的。

人说君子如玉,身怀千金不露外声,卫王不是君子,他情绪内敛到近乎沉寂,浑身的锋芒仍旧尖锐入骨,更像峥嵘顽石。

“你想死?”

见她沉默,卫王又继续开了口,声音阴沉。

这话单听起来,该是杀气腾腾的威胁,在卫王口中,却寻常的仿佛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

反而显得越发凶险。

谢乔心头一跳:“我不记得这些,我失忆了。”

再一次听到熟悉的解释,苏栖却只觉如坠深渊,如焚炼狱。

谢乔险些就死了。

就在他冲进姜宫时,谢乔却在东宫服下天仙子,保下了性命,却失了记忆。

仿佛有人从他的心口塞进了大把的针,针尖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是细碎而尖锐的痛。

苏栖缓缓闭目、睁眼,重新看向眼前人,半晌,却也只是一句:“你还想死吗?”

他不会违逆阿乔的任何要求。

她想活,他便在她身边一起活。

她死,他便与她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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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生气。

谢乔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的,感受到卫王这么强烈的情绪。

懊恼与愤怒都强烈的如有实质,仿佛提起他被欺辱的旧事,都不如她自尽的消息更叫卫王震怒。

谢乔甚至有一股清晰的预感,她只要敢点头承认,眼前的卫王就真的会立刻帮忙,帮她达成心愿。

这预感叫谢乔脊背都生出一股战栗,顾不得喉间的干涩难过,说得干脆果断:“不想!”

她抬眸看向卫王,眸光澄净,嗓音微弱却清明:“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呢?”

这话既是表白示弱,也是小心的试探——

你会不会杀我?你能容我活着吗?

卫王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她的试探,他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分辨这话的真伪。

半晌,他探身靠近,对着她抬起了右手。

这随意的动作,却让谢乔下意识想起水烟滚动的头颅,不及思索,便猛的后仰躲了半寸。

躲开之后,谢乔才慢一步发觉,卫王并没有拔刀杀人,只是伸向了床首的木案——

案上放了一只浅浅的陶盏。

她的反应有些大了,谢乔抿了抿唇,隐隐有些后悔。

但这时也已迟了,卫王显然察觉到了她的躲闪。

他端起了陶盏的右手一顿,盏内深褐的药汁便也跟着摇荡。

卫王的神色,有一瞬间让谢乔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泼个满脸。

但事实上,药汁只是沿着盏沿荡了一圈后,便都险险的收回了陶盏内,最终递到她面前时,药汁光滑如镜,不见一丝波澜。

谢乔僵在原处,看向盏中映出的忧目愁眉:“这是?”

卫王眼尾低垂,言简意赅:“药。”

药,自然是药,只是世间药有千万种,喝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就实在不好说。

昏迷时,被你狠狠渣过、险些丧命的前任守在床前,一睁眼就给你送来一碗药汤。

问,不是毒药的概率是多大?

谢乔闭目,睁眼,试图挣扎:“王上……”

“你从不叫我王上。”

不过两个字,便被卫王径直打断,声音冷然。

谢乔只能旧话重提:“我不记得从前……”

卫王又一次打断她:“你从前叫我小七。”

小栖?

谢乔顿了顿,她还记得卫王名叫苏栖,“栖”字也的确可以念做“七”,这么叫也没错,甚至如果只有原主用“七”的读音的话,还带着一分独有的亲昵。

不过前面再加一个小,就一下带了逗弄弟弟的戏弄轻佻,的确很像是原主纵情肆意的作风。

不过得意肆意的是原主,倒霉的却是现在的谢乔。

面前卫王的兴师问罪,谢乔只能恭敬低头:“往日荒唐,实在对王上不敬。”

苏栖的指尖又在轻轻的颤抖,如同被折断的翅:“别这样叫我!”

他的眸光阴鸷,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伤害她的冲动:“就像从前一样,叫我小七。”

认怂道歉也不行?

谢乔不禁皱眉,这个卫王是什么意思?非逼她往日重现叫他名字,再狠狠教训灌她一碗毒药,这样报仇才觉得爽快吗?

不过就算这样,她如今似乎也没办法拒绝。

谢乔抬头看向卫王。

他此刻没有带甲士护卫,腰间也没有带刀,一手还端着陶盏,面无血色,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谢乔却生不出丁点武力反抗的念头,别说她现在浑身无力,就算处在体力巅峰,也压根不会想和能一刀砍断颈骨的人硬碰硬。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小栖。”

无奈之下,谢乔试探的叫了一声,干巴巴的,声音轻微。

对面卫王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脸色像是松了些,又或许没有,仍是一声不吭。

她的声音的确不高,有可能卫王是真的没听着,当然,也不排除是这小栖故意装没听见难为她。

谢乔一咬牙,伸手握了陶盏的另一边,却并不接过,只看着卫王,一声“小栖”一字三折,深情婉转:“小栖,你当真这样狠心吗?”

这一次,卫王立即就有了反应。

他的眉心一颤,一双凤目忽的大了一圈,直到谢乔停下,卫王都是欲言又止,说不出的满面复杂。

这……是什么意思?

谢乔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卫王的脸颊倒是红了,可看过来的眼神嫌弃又怪异,好像眼前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女温柔献媚,而是三百斤的肌肉壮男妖娆起舞,叫人分不清涨红的面颊是因为动情还是动怒。

她原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卫王便立即察觉,猛地抬手将陶盏送进了她的唇边,沉声道:“吃药。”

谢乔一时不觉,当真被卫王灌了一口进肚,药汁竟然还有些温热,味道除了苦,还有一股莫名的酸涩。

只是谢乔没有学过中医,尝不出药里到底放了什么,是什么功效。

只是到了这地步,看卫王态度已是无法拒绝,谢乔便也认命的干脆咽下。

应该不是立时要命的毒-药,谢乔只能这样想,卫王如果要她的性命,一见面就能杀了,用刀还更快些,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那应该是慢性毒?或者就是折磨人,让人痛苦难受。

陶盏并不算大,盛着的药汁大约也就三大口的分量,谢乔咳了几声,本着问清伤害类型,方便事后干预的念头,哑着声音问:“这到底,是什么?”

卫王刚刚搁下陶盏,刚从袖中抽出一方巾帕,闻言愣了一瞬,仿佛刚刚听清她的话一般,面色又忽的一变。

他面色阴沉,嘴角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失控。

但下一刻,他却也只是转身离开了帐前。

谢乔看着对方拂袖而去的背影,一阵无奈,开口时阴晴不定,要不然,就又是阴森森的不开口。

要是他十几年前也是这幅模样,谢乔就十分理解原主从前,为什么要派不同的部曲揍人,自个还每天都守在一边看了——

白长嘴的葫芦,是活该多吃苦头教训!

可惜现在,谢乔却只能在满口的苦涩算着时间,一面犹豫要不要现在催吐,一面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痛苦折磨。

一分钟,两分钟……

谢乔皱眉按了按胃部,喝下去的苦药有了反应——

她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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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苏小七: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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