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松窗夜月,灯影轻摇。
姜思菀站在外头,身旁是张宏远递来的一盏茶。
她瞥过一眼,没接。
张宏远额上冒汗,他自知理亏,如今也没了白日里的气焰,只开口道:“娘娘放心,都是些皮外伤,伤不及性命。”
姜思菀没答,反而看着他问:“张大人在这慎刑司,多少年了?”
“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能坐上这个位置,不太容易吧?”她淡声道。
张宏远不知她是何企图,只尴尬应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他如今半跪在地,只能瞧见她身上那件杏色大氅下摆上绣着的凰鸟花纹。
那是由宫中最好的绣娘以金线亲手绣成,刺绣重重,就算是看着素净,细看时也能发现其中的精巧和尊贵。
就算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后宫妇人,也毕竟是个太后。
想起今日自己所做之事,张宏远心中这才涌上些后怕。
“若再不分青红皂白便用刑,哀家觉得,你这慎刑司主事的位置,也不必再坐了。”
张宏远急道:“太后娘娘恕罪,微臣不敢!”
姜思菀冷笑一声,“哀家希望你是真的不敢。”
说罢,她不再看张宏远,转身走出慎刑司大门。
张宏远抹着额角的汗,高声道:“恭送太后娘娘。”
出了慎刑司,一路绕过宫墙,快到慈宁宫时,季夏这才后怕道:“娘娘可注意到苏岐的指头了?那姓张的也是真狠辣,竟连针刑也用上了。”
姜思菀沉默地点点头。
她自然看到了,古代针刑这种酷刑,实在是残忍至极。
“依奴婢看,那姓张的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都答应了娘娘,竟还敢私自用刑,八成是听了襄王的吩咐。”季夏顿了顿,为难道:“娘娘真的要去求襄王吗?”
姜思菀如今的处境,季夏显然最为清楚。
她虽然一开始并不待见苏岐,但几日相处下来,也多少有了些熟识的意思,苏岐不明不白地死在慎刑司,她亦不好受,可要她们高高在上的娘娘为了一个奴婢去求襄王,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咬了咬唇,刚想开口去劝,便听到姜思菀道:“为何要求?”
季夏一怔。
姜思菀转头,朝她露出一个淡笑。
明月星稀,似有星光随风落下,揉碎在娘娘眸中。
她眼中星星点点,满是胸有成竹之色。
“我不仅不去求,还要李湛恭恭敬敬地把人给我送来。”
翌日。
朝霞未散,空中还缀了些薄红。
刚下了朝,李湛身着一袭深紫色的四爪龙袍,慢悠悠往宫门走。
身旁有人匆匆而过,见了他,无一不停下行礼。
李湛只随意应着,头都未抬,只缓缓理着自己袖角。
却在这时,远处匆匆跑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靛青,小跑着行到离李湛一丈远的地方,跪地行礼道:“参见王爷。”
李湛懒懒抬眼,瞥过那人一眼,看清他的容貌后,忽而蹙了蹙眉。
“你怎会在此?”他开口问道。
王善擦了擦额角的汗,依旧跪着,却是没有开口,只为难地朝四周看看。
这是朝臣上朝的必经之路,周遭有不少官员行走,若在此禀告,怕是会被人听了去。
李湛会意,朝随侍的侍卫递了个眼神。
那侍卫上前几步,弯腰凑到王善身前。
王善低语几句之后,侍卫点点头,随即朝李湛低声回禀:“王爷,慈宁宫那位娘娘,今晨密诏礼部尚书夫人入宫,似是有事相商。”
李湛眸光一冷,“什么时候的事?”
“回王爷,是半个时辰之前下诏的,瞧这时辰,怕是人已经进宫了。”
“为何不早来禀报!”
王善缩了缩脖子,惶恐道:“那时正当早朝,奴才人微言轻,实在不敢贸然闯殿,只得在此处候着王爷出来。”
王善到底在宫中待了十多年的人精,这话说的毫无错处,李湛闻言未再训斥,只迅速转身,朝后宫拐去。
礼部尚书乃朝中要员,他那位正妻亦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姜思菀挑在早朝时候诏她入宫,到底是何用意?
若只是单纯的深宫寂寞,想要寻个人说说话便也无妨,但若她心里还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湛冷哼一声。
那就休怪他无情了!
时间紧迫,他等不及听王善仔细禀告,只得边走边问:“近几日,慈宁宫内可有何异常?”
王善答:“昨儿个夜里,慎刑司那边来传话,说是太后深夜悄悄去了趟慎刑司,去看过苏岐。”
李湛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王善:“太后似乎很是重视苏岐,听说还为了他,踹了张大人一脚。”
这倒是件奇事。
李湛挑眉问:“她先前和苏岐有过接触?”
王善摇头,“没有,苏岐被奴才安排去打扫后院,按理说,应当没有面见太后的机会。只是苏岐昨日被抓之前,曾去求过太后庇护。”
李湛‘嗯’了一声,吩咐道:“去查查他的底细。”
“是。”
李湛:“还有么?”
王善思虑片刻,又说:“殿内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前日邓太傅偶然提起,陛下似乎不满如今的课业,一直吵着要学些难度高些的策论。”
李湛微顿,疑惑问:“他先前不是不爱学这些东西么?”
王善点头,随后道:“邓太傅言,陛下似乎不知听谁提起过《通志》中的词句,竟能道出炎黄五帝之事,倒是有些奇怪。”
李湛拧眉。
他摄政以来,身上凝了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之色,如今沉下脸色,更显可怕,王善偷偷瞧他一眼,竟连额角的汗也不敢擦了。
空气骤然沉默稍许,只剩鞋底踏在青灰石板上的逼仄声响。
过了片刻,李湛又问:“如今陛下伴读,是哪家的公子?”
“回王爷,是先帝在时钦点的吏部尚书薛大人之子。”
吏部,薛赦。
李湛抬了抬眼皮。
那人是先帝前些年将将提拔上来的新人,因着年轻,是个颇为固执的刺头,满嘴的吏治百姓,他先前拉拢几次都未成功。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薛尚书近日忙碌,就不必劳烦他的公子了,换个安分点的伴读过去。”
王善连忙应下。
他悄声松了口气,原以为这关已过,却又听李湛紧接着发问:“陛下这般变化,你在他身边伺候,竟全然不知,还需旁人提醒?”
王善一惊,当即便跪道:“王爷恕罪!实在是太后娘娘太过防备,从不曾让我等进殿伺候,慈宁宫殿内,只季夏姑姑一人可以近身,奴才是想盯着,却实在是没办法啊!”
“废物!”李湛面色更沉。
说罢,他脚步不停,依旧大步朝慈宁宫而去。
王善抖了抖,不敢再开口,只自心中忙不迭叫苦。
这太后娘娘实在太不识趣,安安稳稳待着不好么?非得去做那击石的卵。襄王李湛是什么人?如今整个紫禁城都握在他手上,他若想杀人,那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太后若是真出了事,那他这掌事太监虽不至死,那也得顶个办事不力的帽子,实在冤枉。
“还在这杵着做什么,赶紧跟上!”他在心中唉声叹气,身后的侍卫低声呵斥,他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跟着几人后头。
这一行人走得飞快,却又悄无声息,若放在市井并不稀奇,但在这紫禁城中,所有人都能从这愈发逼近的脚步走,感受出山雨欲来之感。
李湛赶到慈宁宫时,正见大殿房门紧锁,先前派给姜思菀的一干奴才都待在院外,房中静悄悄的,半点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院外的奴婢们见襄王来此,刚想行礼,却被李湛抬手止住。
王善上前,低声问道:“可需要奴才通报?”
“不必。”李湛肃着脸走上前,一脚踹在门上。
一阵‘砰’地响动,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大片阳光洒入,落在殿中四人身上。
李湛蹙眉望去,正见殿中之人果然是姜思菀和她身边的侍女,而剩下的,竟是两个……小孩?!
未曾想会见到此番场景,他不由一怔。
不光是他,殿中四人突然闻见巨响,亦是惊得朝他望来。
那表情是疑惑、惊讶、不解……却独独没有李湛预想中的惊恐。
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姜思菀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指着房门惊诧道:“发生何事?”
李湛目光绕过她,落在她身后的两个孩子身上,狐疑道:“你们这是在作何?”
他不露痕迹瞥过王善一眼。
王善被这一眼吓得面色苍白,险些当场尿了裤子。
他明明听到的姜思菀吩咐季夏要去请礼部尚书夫人,如今,怎么就变成了礼部尚书之子了?!
姜思菀闻言,指了指身后地上放着的两个草笼,“锦奕这几日在宫中待得无聊,一直央我将擅长斗虫的章公子请来,我经不住他缠,便一早就请了章公子,请他陪锦奕玩上几局,解一解乏。”
李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草笼中有两只蛐蛐儿卧着,甚至话音落下之后,还能听到笼中振翅的声响。
他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何要紧闭门窗?”
姜思菀道:“锦奕怕蛐蛐儿跑了,这才关上,一会斗完,便是要打开的。”
这说听着合情合理,找不出任何错处。
李湛听完,又见她笑着问:“襄王这般着急来此,意欲何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