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落榜
前几日刚下过雨,天空如同刚染色的淡蓝色绸缎,澄净透彻地笼罩在成州府的街道,一轮朝阳从云雾中升起,一片金黄中处处弥漫着桂香。
今日是乡试放榜之日,贡院旁的看鸽棚里天不亮便站满了翘首以盼的学子、家丁、书童等人,皆为了一睹乡试榜单。
待城内钟楼的钟声响起时,便意味着辰时到了,手拿榜单的书吏被两位兵士护着前往贡院大门,将盖有印信的黄纸榜单张贴在门口的通知栏里。
魏玉同两位好友也在看榜人之中,她们好不容易扒开榜前挤在一团的学子,从前到后数了三遍,愣是没在榜单上看到三人的名字。
于瑛讶然:“怎么可能,就算没有我跟子青,怎么会没有阿玉。”
叶子青叶十分惊讶,魏玉是成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五岁能诵,七岁作诗,十二岁时便过了童试并且获得小三元,不论从天赋还是勤奋来说,她都优于常人,所以这次乡试她不仅应该在榜单内,还更应该位列前三。
现在正榜榜单中却查无此人。
魏玉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着白灼的太阳便倒了下去。吓得叶子青跟于瑛连忙将她扶住,先将人带到树荫下喂了两口水,正准备扶着前往医馆时,魏玉就醒了。
一阵秋风带着些微凉意顺着草尖攀爬到魏玉凸出的眉骨上,她皱了皱眉,指尖一动,缓慢睁开眸子,怔愣地望着树荫,只觉得耳旁闹哄哄的,过了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张放大的圆脸杵在脸上,圆溜溜的眼瞳里溢满欣喜:“阿玉你醒了,可有哪处不适的?”
魏玉怔愣地看着这张脸,搜寻一番记忆后,她才想起眼前这人五官与长洲府府丞叶子青相似,只是稚嫩许多,脸上光洁不见皱纹。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你是......子青的女儿?”随即闭眼,“我定是又梦魇了。”叶子青一家远在六百多里以外的长洲,怎可在一日之间奔赴至京城。
叶子青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见发热,担忧道:“完了,阿玉这不会是傻了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于瑛也着急:“走走,咱们快去医馆让大夫瞧瞧。”
贡院门口处传来轰动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满脸欢喜第从人群中蹦跳出来,披头散发的看上去有些疯癫,她高举着双臂,大喊着“我中啦,我中啦——”一路狂奔到街上。
魏玉皱着眉头回过神,她福至心灵般伸出自己的双手,那是双纤细白皙的手,手上的皮肤细嫩无皱纹,面上也没有褐色斑痕,指腹间只有常年握笔产生的老茧。
她有些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两位好友,好半天才出声:“现在是哪一年?”
叶子青跟于瑛对视一眼,这下更加肯定阿玉受了落榜的刺激,脑子不清楚了。
于瑛试探性地说:“如今是天恒九年,你,你想起来了吗?”
天恒九年,魏玉陷入回忆中,此年正是她乡试落榜之年,自己从花甲之年回到了十六岁,简直匪夷所思,看现在这情形,应该是此刻自己因为落榜受了刺激而晕倒。
魏玉揉着太阳穴,捂着胃部,她此时饥肠辘辘,回:“无事,只是有些发昏,休息一阵便好了。”
于瑛拍了拍脑袋,将袖中用油纸包裹着的包子递到她面前:“忘了我还剩两个包子,你快垫垫肚子。我说了嘛,人是铁饭是钢,榜单就在那儿又不会跑,你那么急干嘛。”
魏玉道了声谢后接过,快速地吞食起来。
两人见她总算恢复正常,长舒一口气,于瑛开玩笑道:“我就说呢,你要是啥都忘了,岂不是白读这十几年的圣贤书。”
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对,悄悄捂嘴看了眼魏玉,生怕自己没过脑子的话戳中阿玉的伤疤。
魏玉淡淡一笑,知晓自己这两位好友是发自内心关心自己,她怎会因为单单一句话就翻脸。
她刚刚将包子吃完时,就有一位穿着华衣锦服的女子,此刻正被人前呼后拥地从贡院门口走出来,十分高调。
于瑛见状,暗自呸了一声:“我是真想不通,她竟然能中额,论学识论素养,在这一万多名学子中有一半都比她强。”
叶子青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小点声:“你可小声点吧祖宗,她表姨娘是如今两淮都转盐运副使,岂是你我能得罪的?”
江南稻米流脂粟米白,仓廪丰实,成州更甚,虽它不产盐,但两淮都转盐运使司公署设在城内,两淮大小盐商也居住于此,只因它位于大运河的咽喉要道,两淮盐场的盐都要在这儿转运至京城。
两淮都转盐运副使可是从五品的大官。
于瑛呐呐,最后心有不甘地撇撇嘴。
曹舜华在前呼后拥中看到魏玉三人,她圆润的脸上堆笑,走上前嘲讽:“哟,这不是咱们成州远近闻名的神童魏玉嘛,神童可上榜中额了?”
魏玉作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在考取小三元后确实是风光无两、远近闻名,深得清河县令的喜爱,成州知府也对她报以厚望,只是同年她的母亲去世,她为母丁忧三年,次年也就是今年才参加乡试。
于瑛是个直性子的人,她受不了魏玉被人欺辱,反唇相讥道:“你不过是末流,拢共八十八人中额,你就恰好在八十八,有什么好神气的。”
“你!”曹舜华怒目相视。
身旁人不停地宽慰她,一个尖嘴猴腮的女子帮忙:“甭说名次,那榜上连你三人的毛都没有,我看你们浑身上下就剩嘴硬了么?”
于瑛气得胸痛,叶子青拦住她继续争吵。
魏玉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些人,她早已记不得曹舜华,想必她就算中了举也在未来的官途上毫无建树,这种人不值得浪费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此时喧闹的大街上传来哒哒马蹄声,路人纷纷让路侧目,只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此刻正挥舞着手中的长鞭向贡院策马而来。
待距离近些便看清来人的样子。
少年鲜衣怒马,莹白的脸上唇红齿白,一双杏目一一略过身旁经过的学子,从最初的好奇到流露出失望嫌弃的神情。
魏玉看清来人后,心脏猛烈跳动,整个人陷入震惊——
在她印象中,苏昭宁几乎占据了所有美好的词汇,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厨艺绝佳。她从没看见过苏昭宁有这般顽俏嚣张、飞扬得意的样子。
“昭宁······”她喃喃出声。
苏昭宁骑在马上在贡院门口转了两圈,蹙着眉调转马头,抬着下巴有些趾高气昂道:“这届举子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真是无趣得很。”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是如碎玉击冰的少年音色。
在一众以功名为首的书生面前谈论长相皮囊,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这么嚣张跋扈。”
“是知府姊妹的儿子,他娘是成州府最大酒楼的老板,听说最近正在招入赘的妻主呢,一个男子真是不害臊,跑到外头抛头露面不说,还当众择妻,这般纨绔顽劣的夫郎谁敢娶。”
“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他性情差些,但样貌跟家世如此不凡,想倒插门的女子应不在少数吧。”
“非也,听说苏家公子八字太硬,前几个上他家说亲的要么忽然重病不起,要么发生意外身亡,所以大家都敬而远之呢,有胆子大的去试过,无一例外。”
······
苏昭宁无视这些歪瓜裂枣们的议论,挥了挥手中的鞭子,准备原路返回。
哪知刚出了贡院门口没多久,他见前方有棵高大的柳树,枝条随风飘起刮过他的脸颊,他闭了下眼,再睁开便看到有个女子站在他的马前,他连忙勒马,大声呵斥道:“快些让开!”
无奈已经来不及,女子直接被马撞倒昏了过去。
叶子青跟于瑛见状飞奔着跑了过来,将魏玉扶起,却发现魏玉紧闭双目,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二人拦着苏昭宁,要讨个说法。
苏昭宁此刻也下了马,他知道自己撞了人,拿着鞭子的手有些抖,说:“大路这么宽敞,谁知道她忽然蹿了出来,事发突然我怎么来得及停下。”
于瑛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撞了人还狡辩,如今我朋友人事不省,你休想赖掉。”
苏昭宁性子虽顽劣了些,但他从不草芥人命,知道自己理亏,气焰也小了些:“你也知道她人事不省,还不赶紧送医馆?”
“你必须跟我们同去,休想跑掉。”于瑛不打算放过他,一把扯过他的袖子。
苏昭宁烦躁地将袖子抽出:“我不会跑,你别动手动脚的。”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魏玉,“再不走,你朋友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别拉着我叫嚷。”
叶子青同于瑛将魏玉架起来,疾步往离得最近的妙春堂赶去,苏昭宁牵着马紧随其后。
去医馆的路上,叶子青想到刚刚的一幕,心底有些纳闷,明明阿玉看到苏昭宁的马跑了过来,她怎么就自己往上撞呢?
每年到乡试放榜之日,医馆就忙得不可开交,情感上的大起大落自然会有些人承受不住,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学子被抬进妙春堂,不过妙春堂早有预料,早已腾出空位摆上六个临时搭的木板床,以供这些受刺激昏倒的学子医治休憩。
魏玉被搬到木板床上,大夫过来检查了一番,好在只是背部有淤青,没有伤及脏腑,晕过去则是因为劳心过度导致气血不足,加上受了惊吓才晕倒。大夫拿了粒药丸让魏玉吃下,接下来便等魏玉醒过来。
苏昭宁见状总算松了口气,他转身问大夫:“陈大夫,我妹妹可在馆内?”
陈大夫指了指后院:“她才从山里回来,这会儿估摸着在整理药材。”
于瑛见苏昭宁要走,连忙拦住:“你别想跑。”
苏昭宁对她有些无语,不耐烦道:“甭说这医馆内的人认识我,整个成州府知晓我苏昭宁的也不在少数,我能跑哪儿去?刚刚的医药钱我也付了,我又不是大夫,留在这儿还能让你朋友立马醒过来不成,或者你们说还需多少补偿费。”
于瑛气得不行,声调拔高了些:“你当我们是来讹钱的?”她虽学业不好,但读书人的气节还是有的。
正当二人要继续争吵时,后院的门帘被捞起,走出来个穿麻衣的女子,年龄应在十六七上下,看上去温润清雅。
“我刚在后院听说你骑马将人撞倒了?后院就听到你们在吵,要吵出去吵,医馆患者多,别在这儿吵。”
苏昭宁讪讪闭嘴,转过眼发现魏玉手指动了,连忙蹲下身凑近看,正好对上魏玉睁开的眼睛。
轰的一声,苏昭宁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涌向脑子,他此刻双颊绯红无比,清晰猛烈的心跳声鼓动着他的耳膜。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