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隆冬二月寒风如刀，厚厚的积雪铺满山头，清晨七点的万安村沉默安宁。

黑色轿车上走下来一个高挑的女人。

女人容貌昳丽气质出众，穿一件浅驼色高级羊绒大衣。敞开的大衣下却是一条夏季长裙，纯白天丝做底，画满了鲜艳明亮的红锦鲤，姿态灵活栩栩如生仿佛正围绕女人游曳。

长裙底下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目测没有穿丝袜。

裹着老式军大衣的魏建国看着她这一身，忍不住替她冷得发抖。

“是季老师吧？”魏建国问。

“是。村长您好。”季颜点头。

她的声音温和，不像外表那样骄傲冷冽，倒是让魏建国有些吃惊。

“我们这里山多树多，比你们城里冷，老师你要是带的厚衣服不多，我明天帮你找王家那媳妇借点，她衣服……”

魏建国提着她身边的大袋子领着她往前面走，走出好远回头才看见她没跟上——

她正皱眉点着烟。山里雾大风大，不容易点燃。

“季老师？”

路边的季颜静静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烟，用手指圈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好半天才看见火光从烟头冒起。

她的烟不错，但打火机是最普通的一块钱塑料打火机，不防水不防风。

“抱歉。”季颜把烟叼在嘴里，拖着行李箱迈开步子跟上村长。

“季老师，这……”

季颜摆摆手：“您放心，我不在学生面前抽。”

“噢，哦好。”

坐了一晚上的车，季颜的脑袋都要坐开裂了，烟瘾犯到她几乎想在车里抽上几根，因此一下车就忍不住了。

季颜沉默看着四周。这里的气候很不错，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湿度偏高，几乎没有雾霾。当时只用了一分钟就决定来这里支教，这样看来她还算幸运。

这山很高，寻常缺乏锻炼的人走到一半就得大喘气，但季颜这人向来体力超群，穿着七厘米高跟鞋拖一个二十六寸行李箱愣是眉头都不皱。

“季老师，你挺适合教他们体育。”村长笑说。

“体育？”季颜思考一会，“也可以安排。”

万安村里只有一个学校，方圆十几里的孩子们都来这里上学，学校里没几个老师。孩子们没有单独的体育课，都是下课后自己跑去操场上疯玩。

总归也要重新安排课，不如再安排一些体育课。季颜想着。

“对了季老师，山上还有一个人等着你呢。”村长说。

“谁等我？”

“你上去就知道了。”村长呵呵笑了两声，把季颜的大袋子反手扛在背上。

那袋子里季颜装了不少罐头，还有临走前薛书珩让人硬塞进她袋子里的金银玉石，可是一点也不轻。

村长看上去年近五十，虽然硬朗壮实但头发已然斑白。季颜心中动容，走上前一只手托住袋子。

“哟，不用不用。”村长脸上挂着笑，他眼睛小，一笑起来挤得看不见黑瞳仁，皮肤黝黑面颊开阔，是标准的庄稼汉长相。

“我们这里天天农活做惯了，你这些呐不算重。这地方去镇上都要走半天，你能来这里教书我们就很感谢了。”村长又说。

季颜低着头没说话。

她来这里教书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毕生夙愿，并不是什么伟大无私的贡献，也不值得让人感谢。

季颜毕业于全国闻名的仰城大学，原本等待她的应该是光明灿烂的未来。她自小就想成为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想要教出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很遗憾，目前为止唯一算得上她学生的人只有宋南雪。

他叛逆乖戾，是个人人喊打的混账东西。她甚至不想承认当过宋南雪的老师。

因为对他恨之入骨，所以费尽心力来到了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快到山顶时季颜终于感受到累，脱下高跟鞋扔在路边，赤脚踩在寒冬的泥地上。

村长见了又说要去帮她借鞋子，季颜仍是摆摆手拒绝了。

季颜知道作为老师她不应该搞得太狼狈，但她莫名的相信，这里的孩子们不会嫌弃她。

想到这里，季颜摘下了自己的欧泊耳环和碧玺项链，这一路走来她也没看见垃圾桶，只能顺手扔进枯水沟里。

“老师，前面就是咱们学校了。”村长说。

季颜停下脚步，看见脚下的泥路向一个破败的建筑延伸而去。

这四周都是田地，还有一片小池塘，宽阔的学校建在中间。学校四周围着未经粉刷的水泥墙，门口立两扇摇摇晃晃的大铁门。

季颜想过这里会有些简陋，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简陋一些。

见她愣愣看着没说话，村长放下袋子喘了喘气，“老师，离你住的地方还有一个山头，咱们先去放东西还是先见见学生呢？”

季颜回头看过去，一眼就看见村长脸上的汗水。

“先去看看孩子们吧。”季颜说。

爬了一早上的山，季颜现在的样子实在不算光彩。原本纤细白净的一双脚现在满是泥泞，长裙和大衣也沾了不少干涸的泥点，行李箱更是卡满碎石和泥土，拖动起来都有些困难。

季颜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忽然笑了一声，径直往学校走去。

“季老师啊，你可真——”村长又扛起袋子跟在季颜后面，也笑了几声，“你们城里做事可真怪，你也是，那天来的老师也是。”

“最近还有老师来么？”季颜问。

“有啊，昨天才来的。”

村长没有细说，季颜也无意追问，仰着头大步向学校迈去。

学校里的操场也是显而易见的简单，没有塑胶跑道，只有被砸出些许破碎的混凝土地面。

操场上有几个玩篮球的孩子们跳起来跟季颜打招呼，季颜淡淡笑起，冲他们挥了挥手。

教室里已经早早坐满等待季颜的孩子们，一打开门便是一阵喧闹传来。

这些都是初中以下的孩子，把双手叠放在桌上，红领巾戴的歪歪扭扭，个个面色红润不像是在冬天。

“老师好！”

“老师真高啊！”

“老师你真漂亮！”

“老师你怎么没穿鞋啊！”

他们热情开朗问题诸多，季颜应付不过来，只能等村长放下袋子，拍拍桌子让他们安静。

村长热心的帮季颜做了介绍，讲了一些关于她的事，讲了她的年龄和学校，讲了好一会儿大家终于知道：

村里来了个漂亮的女老师，长得高脾气好，说话很温柔。并且最重要的，她不像一般支教老师一样待一两个月就走，她说自己要在这里待很久！

……

去住所的路上季颜还在想，如果早知道来了这里是这样的场景，她应该毕业就立刻来的。

在仰城和宋南雪一起蹉跎的那些日子，实在是对她人生的一场侮辱。

不仅毁掉了她为自己选好的光明未来，还给她的档案里留下了终身都抹不去的一笔脏污——

已婚。

结婚对季颜而言并非洪水猛兽，但已婚对象是宋南雪，婚姻这件事都变得龌龊无耻起来。

“季老师，季老师？”村长的声音响起。

季颜回过神来，看见自己已经跟随村长翻过一个山头，来到几间屋子前。

这几间是村里很不错的屋子，墙壁被粉刷过，还有干净宽敞的大院子。

这些都是村里有钱人修的，他们几年不回来一次，村委便找他们商量借给支教老师住了。

村长把季颜的大袋子放下，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

“你看看这儿有没有什么缺的，我这几天要去镇上，都帮你置办了。”村长说。

季颜粗略环顾四周，摇摇头。

“没什么，很齐全了。”季颜说，“我记得您说山上有人等我。”

“对的，正要带你过来。”

村长笑了几声，转身出门领着季颜往旁边的屋子去。

那屋子和季颜的住所只隔一条小沟，是个两层小洋房，门口堆放着几只脏的不像样的行李箱。

“这位老师昨天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你们认识，还说你见到他一定会高兴的。”村长说。

听到这话，跟在后面的季颜心里却无端一惊，忽然停下脚步。

“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在她认识的人里，会这样说话的人实在不多。

四周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凉，呼吸也滞涩起来。一张阴森森的脸莫名浮现在她脑中。

这里的处处都和那人是相反词，没有任何理由会联想到他。

但季颜不得不承认，她的第六感向来很强。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推阻着她。

“季老师？”村长疑惑，“这边来。”

季颜微皱眉头，缓缓走上前一只手推开了门。

这屋子没什么家具，大且空旷。但没有加热器具，四周都显得寒凉刺骨。屋里没有开灯，因为采光不佳，即使白天也显得黑暗幽森。

大门开启，屋外的光向内投射，静静照向了坐在正中的一个男人。

他似乎等了很久，一手搭着扶手身姿微斜，浑身透着一股诡异的慵懒。他穿着与冬季截然不符的衬衣西裤，整个人纤细消瘦，皮肤苍白如纸，看不见半点血色。

他有一双极端美丽的眼睛，深邃明亮，他缓缓抬头看向季颜，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薄唇却微微勾起。

他的嗓音低沉寒冷，他轻轻唤：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