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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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开皮肉,敲断膝盖骨,然后生生剜去它时,孙伯灵在令人疯魔的剧痛里学到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被背叛的代价有时候大到要搭进人的一生。
第二块膝盖骨被取出来时,孙伯灵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过去。
行刑人饶有兴致地用冷水泼醒他。奄奄一息孙伯灵的眼前下着冰雨,他被人拽着头发提起头,强迫他在痛苦的战栗里睁开眼。
宛若战后炫耀战利品般,孙伯灵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髌骨被送到面前,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离体不久的骨块还带着他肉身的温热,他眼睁睁地看到它们被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轻的梦化作空气里的焦糊味。
孙伯灵满腔的热血,就这样凉了下来,变成刺骨的冰。
“伯灵,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最厉害的大将军,到时候还要这样比试,不醉不归。”
“伯灵,刚刚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会再让你。”
“伯灵,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业了。等我成名,你要来找我呀。”
“师弟你何时出的谷?来找师兄为何不提前与我说说……”
“师弟,师兄最后问你一次,兵书你写还是不写?”
“孙伯灵,休怪我无情。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你的存在着实令我睡不安稳。”
庞涓——
孙伯灵这一生,毁于天真,毁于错信,毁于不争。
他被压着粗暴地在脸上刺字,墨色渗进皮肉里再也洗不干净,耻辱印记要跟着他度过被人指点的余生。
牙咬碎了,手握伤了,身体惨了……孙伯灵却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进囚牢的瞬间,孙伯灵咽下所有的血泪,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残喘着承受每一次清醒时身躯被滔天的复仇之火焚烧。
大父[1]曾告诫后人,不争者不必学他的兵法。孙伯灵曾以为战争只需争胜,却不懂争胜只是第一步——胜利果实也要争,不仅要争,还要把它争到手里。
他的眼睛太单纯,只着眼于心之所向,肤浅地沉迷在战争的艺术里。
他不懂战争不仅存在于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或许比两军对阵更来得狠辣。
争活,争自由,争命!
全凭意志吊着口气的孙伯灵不仅要活着出去,他还要堂堂正正地任职军中,在战场上把他承受的苦难全部还回去。
庞涓——
此仇不报,吾枉为人!
……
因秦国似有异动,庞涓受命前去秦魏边界。
囚牢便冷清下来,孙伯灵终得喘息之机,调动被疼痛绞成混沌的大脑,思索日后该向何方。
养好身体,恢复行动力。
蛰伏起来,直到机会来临。
必要时可以装疯卖傻,庞涓疑心重,那便和他用年华打消耗吧。
没有人能逼孙伯灵认输。
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认输的人了。
想通和制定计划并未消耗太多时间。
孙伯灵躺在草堆上,清醒时就在心里默记兵书抵抗肉身的疼痛,直到扛不住才昏睡过去恢复体力进入下一个轮回。
随着庞涓离开大梁,孙伯灵受刑第三日,看守便锐减到一人。
当夜,有婢女前来送食,言齐国使者至,大宴宾客,今日肉食配酒。贪杯的看守迫不及待抓起陶壶大饮。
看守视线转移,婢女抽身为孙伯灵添浆。他一眼便知此女来意,不禁在心中冷笑。
婢女是齐使留在魏国的暗线,齐使私下接见过他,当日便是此女作陪。那时的他一心想与庞涓共事,婉言谢绝招揽。
齐使当即笑而不语。
临别时意味深长地留下耳语,随时恭候他更改决定。
一介外人都比他识人清。
现在他身陷囹圄,正是雪中送炭的绝好时机——给绝望之人希望,能用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好的回报。
孙伯灵只是身子残了,脑子可没有坏掉。
齐使若真想营救他,大可在庞涓囚禁他逼他写兵书时就带他走,不必非等他陷入绝境。
如此做法,大概不想暴露时齐魏交恶,再者便是御心,他们要牙利的狗,更要忠诚的狗。
无所谓了。
早些出去,早些复仇,早些隐世。
荣辱悲欢,于这身残躯已是浮云。
“先生心意可有更改?”
“伯灵愿入齐。”
婢女笑了,取出钥匙开锁。伴随锁链坠地的还有看守扼颈挣扎踢到案几打翻食物的声音。
她泰然自若地转身,冷冷地看着看守痛苦地呼吸。却不料男人死前爆发砍出生命里最后一剑。
婢女捂着脖子缓缓坠地,她示意囚牢里的人快些离开,不要错过接应的人。
孙伯灵咬牙强忍着锥心之痛,十指抠地,一寸寸爬向自由和复仇的路。
弥留之际,婢女想将袖中的木牌掏出来,给接应的人留下指示。
最终,她将木牌留在原处,取下腰间的秦验握在手里,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短暂的一生里,最宝贵的东西。
……
孙伯灵爬出囚牢时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意识似有似无,觉察到有人经过时,他用尽全力拽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救……救我……”
这是他最后一次示弱。
他要抓住机会,即使没有尊严地赖上这个人,也一定要逃出去。
迷离间,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恬静的香气……像是小时候把大父的兵法竹简抱出来晒太阳时的味道,安心的幸福。
他拼命睁开眼,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边停着一只璀璨的蝴蝶。
月下,那双仿佛净土的眼睛成为他意识中断时最后的画面。
——世间哪有那样的眼睛。
友善的,仁慈的,明亮的,没有钩心斗角,没有烽火硝烟,没有污浊浸染……
是个月亮似的女子。
像是来自世外桃源一样。
大概要被丢下了吧。
毕竟真有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来接我的呀。
……
孙伯灵无法醒来,他掌控不了身体,却意识到有人在为他处理伤口。
即使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理玉器一样,但非人的伤口有着非人的痛,即使他能用意志抗住疼痛,身体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神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又一次看到那双眼睛。
她很难过,很愧疚,似乎因为疗伤时又让他痛了。
比起伤害我的痛,你给予我救治的疼,简直轻得跟风一样。
蝴蝶去哪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孙伯灵发现她握着他的手就睡在床边。
本是极其失礼的事,为避嫌他应该尽早收回手臂。但瞧见她疲惫的神色后,他最终没动,侧身使劲半撑着坐起。
掀起衣袍,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破裂膝盖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
如果不看分离的皮肉的闭合伤和线结,忽视少掉的髌骨,他的膝盖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疼痛依旧在,却没有那么难熬。孙伯灵发现只是睡了一觉,他的身体就不再那般沉重了。
神乎其技的医术。
齐使不会找这样的人来照看我。
才遭遇背叛伤害的孙伯灵,对医者亲力亲为地护理感到非常不适。他不理解、也不敢相信,世上还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
视线在屋子里扫动,孙伯灵需要更多的情报,争取让自己不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
床边,厨具陶釜竟被端上案几。用来盛放黍、稷或腌菜肉酱的豆,里面装的却是水……
孙伯灵不知该如何评述这般混乱的搭配用法。
旁边的白盘吸引了他的注意,染着血的纱布不必细看,剔透的小瓶不似人间造物,银光闪闪的器械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无法辨别材质的金属,精巧绝伦的造型,兵家出身的他对这些器械的制造者十分敬佩,不知要消耗何等的物力人力,才能铸成这些小而精的物什。
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救了我。
孙伯灵已经断定,她和齐使绝不是一路人。至于为何会出手救他……
他眼神微暗,神情渐冷,开始想将手臂抽出来。
你的背后站着谁?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准备好了,醒过来说给我听听看?
和阴暗的内心相左,孙伯灵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她的睡眠。事与愿违,她还是醒了。
板着脸准备隐晦套话的他,发现自己叫醒的是只兔子——有着他刚刚舍弃的天真,无害地散发着友善和关心。
她是救命恩人,没有办法跟她摆脸色……
看着她仪容全无的模样,接连的痛苦过后,他还是久违地笑出声来。
她,是个奇怪的、神秘的、与一切格格不入的人。
“你是何人?”
孙伯灵下意识用乡音问她,发现她听不懂后,又换魏语、秦语、齐语问,最后用上上层人士最通用的雅言。
她渴望交流,却似乎不能以任何一国的语言回应他。
有些遗憾,也有些舒心。
他不知是不能对话套情报的遗憾多些,还是不必过早地物化他们关系的舒心多一些。
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沟通的方式——文字。
手心里是籀文,不,是笔画变少、运笔更圆滑规整的籀文。
秦、昭。
“女子称姓”“以国为氏”[2],依照这个准则,她给的名字便非常奇怪——但她对名字认同度很高。
孙伯灵用秦语复述了她的名字,不适感让他决定以后干脆以名称她。
“昭。”
他记住了。
昭又开始问他的名字,他沉默不语。
昭不认识他,那他最阴暗的设想便是无稽之谈。
不真实和荒诞感令他更加困惑,在他想要复杂待世时,又碰上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人。
只是交予名字,算不上什么大事。
孙伯灵正要开口,昭给他递来一个字。
“膑。”
蒙受过的残虐,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苦难,他不能停下来,雪恨之前他怎么能停下来!
昭看到他的样子,懊悔着将手缩回去。
他抓住了,把自己的姓添了上去。
“孙、膑。”
这样挺好。
剜骨黥字,他的遭遇令宗族蒙羞……还不如换一个名字,永远警醒自己还有未尽之事,还有未报之仇,还有未雪之恨。
昭,等我大仇得报之日,如果你还在的话——
便请你叫我一声“伯灵”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
[1] 大父:即“祖父(爷爷)”在战国时期的叫法,同理“大母”就是“祖母(奶奶)”。
孙膑的祖父是孙武,就是写《孙子兵法》的那个孙武。
若我找的资料无误的话,孙武有三子——孙驰、孙明、孙敌。孙膑是孙明的儿子,上面有个哥哥叫孙服。
至于“伯灵”,我个人更倾向于这是孙膑的字,但个人能力有限,他的真名我查不到了(欢迎有研究的读者给我涨知识),就这样先用吧(真是字的话情感上会更亲近一些,而且这个“伯灵”真的读起来很好听)。
[2] “女子称姓”“以国为氏”:战国时期,女子称姓,男子称氏。姓别婚姻,氏别贵贱。国名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只能拿来做氏。对男子不能称其姓,非常不礼貌。
比如齐桓公,姜姓,氏吕,名小白。你要对他直呼其名的话,不能叫“姜小白”(或有性命之忧),叫“吕小白”“齐小白”是可以的。
但有意思的是,秦国的国君似乎都习惯性称自己“嬴某某”,或可见其“狼子野心”。
这里只作为古今差异提一下,后文不做如此细致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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