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集野
云约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两个时辰前,确实有人拿着调令来户部调了粮食。
户部粮食虽紧缺,但来人需调的数量不多,他也没起疑心。
来调粮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生硬地递上调令,他见是亚相的调令,便也没多问。
首相云原与亚相萧术不和之事,朝野上下都是知晓的。
他刚迁官,就任户部右曹员外郎,对于官务,不是十分地熟悉,所以忙到戌时才从右曹常平案出来。
经云鹤这样一提,他也瞬间便将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
“这事怎让萧相插手了,放大该户书处理,放小也应伯父去处理。”
就算祖父、伯父告病,萧相也已越俎代庖。
他没有说出来心里想的这句话,皱着眉,狠狠愤怒道:“萧家这是欺云家头上了。”
云约也不打算回自己院里换朝服了,急切拉着云鹤往外走,边走边问,“难民可闹事?”
“有人带头。”
云鹤惜字如金,云约也已明白。
——带头闹事之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云约心急,将手里已遮挡不少雪的伞一丢,却一脚踏进小径边上雪堆里,抽脚时还不忘问道:“祖父他们可知此事?”
“兄长安心,祖父他老人家心头有底。”
云鹤不慌不忙的态度将云约搞得愈发急了,他扯着云鹤大步向前,“安不了这个心。年中,祖父和司天监上奏请命说的便是这瑞雪之事。雪从瑞变灾,官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隐有责备祖父的意思,祖父这才告病了。”
他嘴里吐着白色雾气,仍在喋喋不休,深吸一口气,道:“监正算是被我们连累了,连降三级。”
云约之话算是印证了云鹤之想,祖父病已大好何故称病不朝,甚至还以大病的名义将他和四哥急召归来。
——祖父应是想致仕了。
云鹤听着云约讲了一通,只是淡淡地点头。
云约是个急性子,但见他这弟弟不关己事的模样。
才记起弟弟刚回府,病也将愈不久,他又怎能拿这些事扰他心。他只能生硬地转换话题,揽着云鹤,凑到云鹤耳边道:“今年春闱下场吗?”
云鹤没有直接回答兄长所问,将问题丢了回去,“依兄长看呢?”
“依我看呢,”云约卖了个关子,拍了落在云鹤身上的雪花,“七郎你尚未及冠,家里又有父兄给你撑着,这个年龄还可以再嘻闹两年。这庙堂仅方寸之地,满堂朝臣,文武百官,一个两个的,花花肠子比你哥哥走过的路都多。”
他复叹口气,“这都是为兄的肺腑之言,朝堂是个大染缸,独善一身是不能,只能试去匡国济时。”
云鹤被拉着大步走,虽气喘吁吁,出口却还是不起波澜的调子,“兄长可是后悔为官?”
云约也喘得厉害,下意识出口,“后悔倒不是,祖父父亲总有告老之时。我作为长兄,总不能把担子全甩给弟弟们吧。不过,待你和四郎入朝后,以你俩之才,登阁拜相必是必经之路,指日可待。到那时候云府的担子就交给你俩了。”
他说完后,又想起了什么,爽朗笑了两声,补充道:“哥哥们先入朝堂,给你两铺铺路。”
云鹤微笑点头,沉吟道:“兄长。”
他心里起了波澜,和长兄虽已八年未见,略显生疏。但终究是云家的子孙,家族利益大于个人,为这个姓氏增添荣耀才是子孙应做之事。
天如棋盘,黑子已逐渐吞噬白子,路在雪光映色下,都不大看得清楚了。
沿途的下人这才端着一盘盘排放整齐的白烛打他们身边而过,映出周围银树枯枝,生硬如铁。
旁有正在扫雪的丫头,有眼色的看见两位郎君没使灯笼,身边又没个下人,赶忙殷勤打着伞,提上燃得正旺的印金兰花白色灯笼行礼跟上。
“四郎今年定会下场,祖父经常挂在嘴边说,天下才独占八斗的曹子建,都不如你俩。”
云鹤挑眉,似是没想到翁翁对他和四哥的评价这么高,他眨了眼,嘴角微扬,只露出个得体的笑容,“是祖父谬赞了。”
云约接着笑道:“你几个哥哥都读过你两的文章,我这两弟弟定是王佐之器。”
云鹤又浅浅地摇头,微微向下抿了唇,“承蒙兄长谬赞。”
他们踏上了挂着许多白色灯笼的幽深长廊,虽有灯笼透着光,中间之路也照不亮堂。
云约先是帮弟弟拍掉了落在肩上的雪,再拍打了一番官袍,又将官帽仔细取下,拍掉星星点点的雪后,拿在手上,阔步向前迈着。
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祖父书房外二门上。云约摆摆手让丫头离开,里面站门小厮立马迎上来行礼,“大郎君,七郎君。”
又冲里大喊,“大郎君,七郎君来了。”
守门的小厮立马敲门,“相公,七郎君和大郎君来了。”
屋内的交谈声停了下来。
云原听见七郎来了,眼睛微眯,眼珠轻转动一下,他还以为自己这个孙儿是不屑听这些腌臜之事,所以拜了自己也不问两句便离开了。
却没想到,几盏茶后他竟又回了,还是和大郎一起。
屋内已点了十五盏连枝灯,金色刻眠龟火盆看样已烧了多时,烧得是银碳加松木,云鹤踏进门时松香味正浓。
云约与云鹤踏进屋,站在门边,便向屋内三人行礼,只听云原吩咐门边的小厮,“速去搬两张椅子来。”
待椅子搬来,云约坐上后便开门见山,直直盯着上方坐着微眯眼老人问出了口,“翁翁,萧相这是何意?”
老爷子闻言也不答话,只问云约:“你同七郎讲了?”
云约摇头,诚挚答:“孙儿只说了最近的事。”
老爷子缓缓点点头,浑浊的老眼闭了一会,他一只干枯的手摸着茶杯,另一只放在暖炉上没有什么动静,停顿了一会,才睁眼看向云鹤,“鹤儿,可看出什么来?”
“回翁翁的话,孙儿只知晓,左右扯不过朝局争斗罢。”云鹤站起身来拱了手,斯斯文文的。
云原却是对他的回答甚为不满,房内均为自家人,怎么还在他面前装熊糊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髭,呵呵大笑道:“鹤儿,你几斤几两,左右一家还能不知?说说看罢——朝局之见。”
云鹤听祖父这样说,再也不打算藏拙卖关子,他启了唇,清冷如玉之声娓娓道来。
“国库亏空,已拿富商谢家开刀。父亲两度上书,官家允户部拨下两次粮,父亲又开了义仓,以赈此次雪灾。若府下有赃蠹,粮未赈够,此为一果,果乃是父亲所因,不可乐见。若下无狸鼠之吏,粮却未赈,有二因,只事出蹊跷,与如今朝局斗争脱不了干系。如今难民从周边各县赶来,恰好父亲告病,萧相这是调的是哪门子令?将父亲直属官员调去镇压灾民,或出人命,此事与云府不得善了。而此人也不过一鼠辈尔。”
屋内只听见灯花掉落之声,云原凝眸注目于云鹤,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云鹤沉着声色,垂了眼帘,方才继续慢悠悠地道:“此事,萧相不过是想趁人之危,给父亲扣上御下不严和赈灾不济之罪,无论哪一项,在如今时局,沾上便如跗骨蛆。现需父亲立刻出城,安抚其情绪,布点其住地。无论下面是否有贪官,余下赈粮未及之事,应即刻上奏官家。”
云原听罢这话,从椅子上缓缓挪下来,踱了几步,招手将云鹤唤在身边,眉眼带笑道:“好,骂萧至道这厮骂得好,鹤儿这股傲劲和老夫年轻时一样,不愧是老夫的孙儿。”
“父亲,鹤儿所说和我们商讨得论大致不差,”云巩道,“虽有之前安排的院差,但我即刻出发去城外。”
仲父云密秉性暴躁,闻言在椅子上待不住了,跳下椅子,急切道:“这事不能白让萧家算计了,他当真是欺我云家无人。当日哥哥两次上书调粮,官家询问萧相的意见,他竟什么都没说。还以为他真是替百姓考量,原来在打这算盘。”
“这事不这样算了还要怎么样,知道难民起事的后果吗,是想让官家在史书上留下千秋万载的骂名?那立刻上书去,云家可以被抄了,”云原沉着脸,呵斥道,“现外患内忧,边境在打仗。此等节骨眼上不能再生事端。难民若起事,官署一旦开始抓人,一切便都乱了。”
云密无话来接,他入主官场已十年之余,却还是急躁万分,他只能低下头愧疚道:“父亲教训得是。”
天如碳色,窗外雪下得愈发大了,啪嗒啪嗒的雪落屋檐下声下。屋内灯芯也适时开始“啪啪”响着,火盆里松木已燃尽,火势渐渐小了,那股子木香也随着敲打窗户的冷冽朔风飘走。
云巩见此事已定,撩了衣摆下椅子,拱手道:“父亲,孩儿告退。”
云原坐回椅子上,精神不济,缓缓摆手,示意他走,嘱咐道:“切记,不可镇压,不可出人命。”
待云巩出门后,他像是才发现云约还穿着官服,抿了口茶不满道:“怎地穿着官服便来了,老夫这又不是官场,“礼自持”,你的礼呢,去换身常服。”
云原素来严苛,皱着眉时眉目之间余有久经官场沉下的积威,云约不敢抬头直视他,只得拱手道:“孙儿告退。”
云密刚被父亲训斥,闻言也道:“孩儿告退。”
云鹤正要踏出门时,听祖父唤他留下,他转身折返。
祖父依旧坐在椅子上,脸上威严之色似已荡然无存,余下几分温和笑意,他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火盆长时未加碳,只有零星的温度伴着冷冽透出。云鹤见祖父暖手炉之前起身时被放在旁边小桌上,他快步上前,将暖手炉伴旁的貂裘放在祖父腿上,才坐在了他身边。
只听他老迈的声音问道:“鹤儿,今年若春闱下场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