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后下

苏以言在云巩出侧门没一会儿便到了,她撩开帘子一角。顺着朱红色大门望去,大门未开,门上漆黑如墨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大字,仿佛有龙跳天门之样——这是她即将借以生存的府邸。

她将帘子掀得更开些,冰凉的车帘顺风打在她脸上,她霎时红了眼角。

复才瞧见府门外在石狮子旁站着之人,佩戴整齐。

大约四十来岁的模样,身穿紫色曲领大袖,下裾加横襕,腰间束皮革佩鱼袋,头上一顶青黑色软罗纱帽,脚上蹬靴子。

紫服,三品官,苏以言心里有数,此人应该是云家大官人。

云飞搬出马凳,苏以言整理了仪容才慢慢踩着凳子小心地扶着马车下来,云胜先跳下马车去替云介牵马。

云介瞧见站在门边脸带笑容之人,顾不得许多,把着马儿便从其上跳下,速步走向苏以言,引着她一起前去拜见。

苏以言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自己的衫裙,确定自己没有失礼的地方才抱着暖炉跟在云介身后往门口去辽。

她听见云介行礼后道:“给伯父拜安。”云介对此人的称呼印证了苏以言的猜测,她立马从云介身后走出,福了三下,同云介一般说辞。

云飞等也跟在他们身后行了礼。

云介行礼后接着问道:“伯父,可是去往城外?”

云巩点点头,接过旁已牵来马的小厮递来的缰绳,含笑拍了云介的肩,目光却锁在了苏以言身上:“书南这一路可还顺利?”

他的话不多,云鹤便也习了这惜字如金的样子,只见小辈,对小辈的关心也不过点到为止。

苏以言在心里深深呼吸,她也不露怯,眉眼弯弯,甜甜笑道,“多谢伯父关心,阿南路上一切顺利。”

云巩点头,挥袖登马,用鞭子指向旁的偏门,“去吧。”

云介目送云巩离开后,带着苏以言踏进了大门。

云钟,云飞向他俩行礼后,一前一后阔步离开了。

云胜倒是殷勤地拿起从马车上取下的青荷伞,打在云介头上,又吩咐旁的小厮去找个丫头来。

云介将伞从云胜手上接过,撑在苏以言头上,对她温声道:“走吧,表妹。”

早已经有门房小厮进去报信了,对于这些小厮而言,云府三房的主子们除了三房有两外,其余的均是好伺候的主儿,遇上心情好的时候,出手阔绰着,还能多得两个赏钱。不久前,七郎君回来,他便没抢着这美差事,这下学机灵了,一看见马车前一个俊俏的郎君,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娘子,他嗖得便往院内跑去。

苏以言踏进偏门内,抬眼便见大门后刻着松和仙鹤的影壁。仙鹤的嘴上覆盖着薄薄的细雪,想是府上下人们刚清扫不久。

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地打量云府的布置,很多物件她只是微微抬眼扫目而过,但就只她一瞥的物件便可看出这是书香门第的庭院风格,处处透着优雅和清丽,和苏府奢侈之风截然不同。

她曾跟着苏父识过人知了面,在大部分官员私邸都镶金嵌玉的时代潮流下,云府算得上一股清流。

以各种奇异小石堆砌而成的蜿蜒小径上还尚存这刚下的星星点点的雪,苏以言踏着碎步子,走得有些艰难和缓慢。

天色太暗,府内已掌了灯,偶尔有几声小厮仆妇的笑骂声传出。

迎面走来一个打着伞行色匆忙的娘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穿着红色毛领绣花厚袄子,梳双垂螺髻,头上插了根银色钗子伴一朵水红色绒花,另一只手环抱着一件白底红梅镶银边斗篷。

苏以言见她穿戴比普通小户人家的小娘子还要好许多,一时间没有看透她的身份。

她瞧见苏以言一行人便停了下来,行礼道:“四郎君,小娘子,婢唤子星,是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也是老夫人让婢出来迎客的。”

云介点点头,将子星拿来的斗篷抛开,给苏以言披上,才对子星吩咐道:“我便将小娘子交给你了。”

子星行礼回:“四郎君放心。”

他转身回来,才对苏以言道:“我先去拜见祖父,表妹去拜见祖母吧。”

苏以言点点头,笑语晏晏行礼,“多谢兄长。”

她多披上一件斗篷的身子逐渐变暖,子星扶着她快步往后院走去。

苏以言行过一个已结冰数尺的小塘子,塘边栽种笔直的梧桐,在风雪的摧残下,成了铁树银枝。

复又穿过两进院子,可算是到了垂花门。

垂花门前有两个婆子正在磕着干货,烤着火。远远看见子星打着伞,扶着个小娘子过来,急急地开了门。

子星伴着苏以言踏了进去,两边是挂着不少灯笼的抄手游廊,后是穿堂,穿堂中放着一个檀木架子,上摆着一块大理石插屏。

转过插屏,有几个小厅,厅后便是正房大院,雕梁画栋。正房两边均是厢房,外摆着各色梅花瓷盆景。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着布袄子的丫头在相互打趣,一见她来了,忙笑着迎了上来。

“小娘子到了,老夫人已经念叨很久了。”

有丫头去打帘,一边往里回报道,“小娘子到了。”

苏以言用手整理了一下发髻,抓住身上披风,踏进了屋内。

屋内正烧着炭火,伴着柏枝味送暖,她一进门便缓缓出了汗水,子星行了礼后紧着她脱了斗篷。

一眼望去,站在坐着好多人。她只一扫,便是看向了那个和她母亲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她愣了一下,见那人眼里也险些掉出泪来。

有个丫头搀着一个两鬓斑白带着福字抹额的老夫人向她迎来,她知这应该是许书南的外祖母。

丫头已铺好拜褥,苏以言行跪拜礼,哑声说:“外婆,外孙女来看您了。”

老夫人将她带起来,搂在怀里,哭道:“你这孩子,路上可还好,让外婆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儿?”

她急急摇头,又摆手道,憨态可掬的模样将老夫人逗得又哭又笑,“孙女运势极好,并没有伤着。”

只她见老夫人落泪,想起了已被抄了的谢家外祖母,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旁的人好容易将她们劝住,老夫人上下打量她,见她虽穿着不好,但一丝头发都不少的模样,这才放心下来,由着旁的丫头给她擦眼泪,才一一指人让她认。

“这靠前的是你大外姑,你大外姑和你娘是闺中密友。中间的便是你二外姑,尾上那个是你三外姑。左边的是你大表哥的媳妇王氏,右边的是你三表哥的媳妇林氏。”

苏以言一一拜见过,只见,有两个穿着毛皮袄子的小娘子,那两人还在她没瞧过来前便迎了上来。

她知这应该是云府还未出阁的两位小娘子。

一个脸色如玉,明眸皓齿,身材瘦削,温柔神采。另一个身材面如银盘,色若皎月,略显丰腴,顾盼神飞。

她见两人向她福礼,便还礼,互相厮认后,才落座于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吩咐如月道:“去将先前炖好的热汤再盛一碗来。”

她拍着苏以言的手背嗔怪道:“你这小没良心的,你母亲走前,便是写信来,想将你养在我膝下。你呢,却硬是写信推脱,不肯来,现在终于想起我这老东西了。”

她说完,心中又想起了她最疼爱早逝的女儿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掉,旁的几个媳妇都赶上来劝她,围得团团转。

云介回了自己院子,使云胜留院里收拾,自换了一身衣衫,唤了个小厮掌灯,便高举着伞向云原书房而去。

父亲常说,祖父这人,为官数十载,归府后,不在寝室便在书房。

伯父已出门,想必是早已在书房商量好了对策。灾民此事只要处理及时,朝堂上便翻不出多少水花来。

他踏上长廊前,偶有遇见按部就班忙着扫雪的小厮,冷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冻得他提了提衣领子。

守门小厮不知去哪里偷懒了,他本想叫人通报,一人不见,于是便自己踏了进去,只听见屋内七郎如冷雪般的声音,他顿了顿,没敲门。

云鹤倒弃了平日里惜字如金之习,说道:“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注: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

“民贵于社稷,前如江河,后似高山,江河围运高山。何为江,何为河?古人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之水清兮,黄河之水浊兮。又有俗语云圣人降则河清,可至今时,河之水从不见清,是圣人未降?倒不是这圣人不至,只是当今圣上虽为圣人,却效仿文帝。而今圣人既是要用我们云家这条江,也要用萧家那条河。”

云原甚是满意,这未及冠的孙儿竟比他那已入官场多年的两个儿子看得更加透彻,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意的露出笑意,“好,看得如此透彻。可知,若进官场,应如何应对?”

“孙儿请翁翁赐教。”

屋外偷懒的小厮打着呵欠回来,只见门口竟站着一个面生的青年,他转了转眼珠子,心如擂鼓,大步上前行礼敲门喊:“相公,四郎君到了。”

云原一听另一个孙儿回来了,便是闭口不答如何破局,只道:“鹤儿自思量,你翁翁我,还不会这么快解珮。”

后才沉声道:“介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