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铄金

苏以言就这样伴着老相公走到了正厅,正厅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她顺着目光扫过去,发现盯着她看的人大概有四十岁,穿着对领镶黑边饰锦袍,配白裳,正在听着旁边人讲话,视线却落在她身上。

她觉得万分眼熟,从脑海里扒拉出回忆,在以前还小时,苏家办席时见过,是她的姨父——云家二官人。

厅内人,见老相公和老夫人到来,都起身行礼。

她也随着谢氏前去认了不少人,二房的三位表哥她都记得,有两个已经成家。还有一个是在十八岁时外去游历,不小心坠入江河而英年早逝。

云家丧事没有大办,他们苏家得到消息后,也只有父亲前来吊唁。

老夫人叫她坐于她身边上,周围外姑们也将她推向那个位置,承了老夫人这份喜爱,苏以言也就没有推脱,坐下了。

远有一个年龄与云鹤相仿之人匆匆赶来,苏以言见他不仅长相不及云鹤,仪态等到处都是错处。

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怎拿旁人和只见过一面的七表兄做比较了。

那人穿着甚是浮夸,头上戴纱罗一字巾,上穿大红色图花纹锦袍,腰系皂丝绦,左右两边各挂一块玉牌,下着抹绿靴。

云泽步伐迈得极大,身上香囊,荷包,玉牌竟缠在了一起。

他走进厅内,三房陈氏忙起身去迎他,他见周围人皆瞩目于他,将陈氏推回椅子上坐下。

他总算是没有忘记长幼秩序,先是拜见了祖父祖母,才对陈氏等行了礼。

陈氏见不得他儿低头,连忙站起身将其扶着,用锦帕帮他擦着因为走得急而沁出的汗,轻声细语道:“我的儿啊,去哪儿了?”

她这幅慈母之态,落在云介眼里,不过是故作这幅惺惺作态之模样。

云泽回了陈氏两句,便走向哥哥们,他看向云介,拱了手,嬉皮笑脸:“四哥。”

云介也起身,温和道:“六郎。”

云介后接到苏以言这次,还没开口,云胜云飞一唱一和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谁家郎君,因为何事,堵了府上的车。

因都结在他这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老相公见除了大官人以外的人均一到齐,吩咐道:“开宴吧。”

云大官人没带人便策马奔腾到了开远门外,守门小吏见紫服,搓了搓手,哈着气殷勤开了城门。

他将马和马鞭交给小吏,大步出了城门。

城外一片混乱,互相推搡着,向门口挤来,院差们都抽出了刀,厉声喝着。

刚出门他便听见,人群里有尖厉的声音传出,“踩死人了。”

金成器也没有再潇洒地坐在棚子里,他被人群挤得帽沿都歪了,衣衫被人拉破了,踉踉跄跄。旁边的小厮院差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人都是颓的。

顺天门已经被灾民团团围住,他在院差小厮的护卫下,往开远门这边行来,试图想进城门。

金成器还在接受旁边小厮的讨好,抬眼只瞧见一个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霎时面灰如土色,眼瞪如铜铃,心跳如擂鼓,股抖如风摇,他忙推开身边小厮,跌跌撞撞的奔向云大官人。

云巩立在原地,负手看向他。

金成器整理了一下帽子,用随风摆动的绿袍袖子擦了擦汗,自认合适时,向云巩行礼。

“天府尹。”

云巩横眼扫过,纵观所有。自是早就瞧见了此獐头鼠目之人,他耳闻金成器对他行礼,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并不搭理他。

金成器不敢抬身,他这趟走得毫无道理,也没有给天府尹报告。

没得到云巩的回话,他刚擦干的汗又开始往下落,他埋着头,惊觉掉落的这滴汗竟砸进雪里,砸出了个小雪窝。

他只能假装对方看不见自己,缓缓拉起袖子,将额上才流出的汗珠儿擦干。

一阵朔风吹过,风中雪花如洒盐般纷扬,他紧了脖子,忽地感知到背后一凉,竟是被云巩吓出的冷汗浸透了衣袍。

陪在金成器身边上的院差一见主心骨来了,小跑着去找了头儿刘滔。

刘滔听闻天府尹前来,正在开远门外,喜得步伐都乱了几分,他心中欢欣过甚。

天府尹亲自来了,他自个儿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他嘱咐了院差们,快步前往开远门,远远便见,金成器竟然还保持着向天府尹行礼的姿态。

云巩见金成器被吓得两股战战,淡漠的施舍了一个眼神给他,“嗯。”

金成器见天府尹应了,才缓缓起身,讨好问道:“天府尹病可痊愈?怎来了这腌臜之地?来人,去将棚子搭到这里来。”

他使唤起人倒是很顺手,云巩未能发话,自然也没人理会他。

云巩瞥了他一眼,不带丝毫脾气,“金府推真是辛苦了。”

云巩一句简单的话,金成器听出了刀光剑影,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能一声令下,便会首身分离。

他好不容易干了的汗又沁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急急道:“天府尹,您老这样叫下官真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这都是为了朝廷。”

“哦?是吗?为了朝廷?”云巩眉一横,反问,“人人都可以说是为了朝廷,独独你金成器不可以。”

金成器之前额头上出的细汗,听了云巩一席话后,汗如雨下,像是要将他前不久喝下的茶水全部流出来。

他也不敢搞小动作了,只等这汗从脖颈处浸湿衣衫,他复露出两颗大门牙,诚恳陪笑道:“您老说得对,下官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自己。”

金成器这句‘为了自己’可谓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但不是全部。他说出这话时,做出了像是掏心掏肺一般的表情。

刘滔早在天府尹答嗯时便到了,他只站在一旁,等待合适时机去玩向天府尹行礼。

他把着自己的刀,幸灾乐祸地看着金成器哈哈陪笑的模样,不过如此。

待天府尹不答金成器话时,他适时地走了过去,“天府尹。”

云巩见此人,面色稍有缓和,他只问道:“灾民情况如何。”

刘滔摆摆头,诚实答道:“回天府尹的话,灾民情况……不太好。”

云巩沉着脸,颇有几分云老相公的模样,“前因后果呢,给我讲讲。”

刘滔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整理了一下语言,他没有太多文化,是走武官出身,只能尽量做到让言语简洁一些。

他道:“灾民中有个唤做刘大雄之人,生得人高马大,小的叫了四个院差才将他摁住——他就是带头闹事第一人,另一个叫做陈四宝的,竟伤了小的的下属,将刀抢走了。小的遵循府尹你的指示,没敢抓人,也没敢伤人。”

“什么时候起的事?”

他一拍脑袋,暗恼自己如何只说了带头闹事的人。

“三盏茶前,熬好的米粥发放完全,他们带头闹事之人,便大喊:吃饱了,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城门,是想冻死各个县的百姓吗?还将此事扯上了老相公。”

刘滔小心翼翼的瞧了云巩脸色,见并无异样,才继续说道:“那些人说要不是老相公让陛下祈讓瑞雪,这雪也不可能下得如此之大。又扯到天府尹您的头上,说您不重视各县百姓,派来的一个狗官,熬粥连米都不愿意多加。”

这算是刘滔努力美化的言语,原话粗鄙不堪入耳。

金成器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绕是他反应慢整拍,他也总算是明白了这是一汪浑水。

他自己轻信于人跟着摸了进去,可能一不小心祖宗都要被抄了。

他恨不得立马晕倒在这雪地里,然后便能找个理由,寻个借口,离开这纷扰是非之地。

可是他不能晕。

现时现刻,他只想摘了这乌纱帽,保他这项上头颅。

他忽地给云巩跪下了,膝盖砸进雪地里,他磕头道:“天府尹,求您救救下官,下官给你磕头了,您就是下官的再生父母。”

刘滔见金成器这样,暗暗咂舌。

云巩自是不喜欢这等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也不想成为他再生父母,皱着眉,挥手让刘滔将人扶起来。

寒风灌进云巩袖口之声,对于金成器来说,便是这雪地里最好听的声音。他知云府人的秉性,让人将自己扶起,想是此事解决了,就算是按律法条例处理他,他也能接受,总比掉脑袋的强。

苏以言向云泽行礼前,观察众人反应,隐隐猜到,这人便就是萧家用以拦车的借口。对此人的观感瞬间变得极差,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好好一个郎君不做,竟成了家里第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还是别人口中所说,欠钱不还之人,怕是在外赌局没少参和。

她敷衍的向云泽福了个礼,声音有点冷,“六表哥。”

云泽自是感觉不出她的态度来,只以为这是个性情冷漠的表妹罢了,他暗自打量着苏以言的穿着打扮之差,却难掩那一份如雪般的姿色。

真是动人。

他一直跟房里丫头小厮一起厮混,自是不知道表妹竟然来了,他也向苏以言行了礼。

苏以言连一分眼色都没有施舍给他,却挡不住那肆无忌惮之人放肆的眼神,她不敢发起脾气,当即脸色发冷。

幸而云鹤及时开口道,“六哥,好久不见。”

云鹤从云泽进厅后,便留意到了他,自然是察觉到了云泽的眼神,那是丝毫不纯的眼神。

家里祖训之类的对儿孙婚事门第并无特别要求,想必云泽是对这表妹起了心思。

他及时帮苏以言解了围。

他眼神匆匆扫过苏以言,见人甜甜地对着他笑,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慌乱,耳朵一红,随即便将视线转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