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凌云
云鹤伴着父亲和仲父踏出书房,见仲父面如菜色,着实难看,他只得劝道:“二叔,不必忧心此事,王翁自有对策。”
天色下沉,虽未雨雪,刮着北风,愈发阴冷。小径上潮湿无比,苍黄冻原附于地上,被人踩踏后,荒凉破败。
云鹤不经意回头望向屋顶,鸳瓦附着的雪水,顺着房檐正淅淅沥沥往下滴,顶上装饰着数量众多的铺作,虽上着彩漆绘图,却显得寒森如铁。
前面突有门房小厮来报,老相公让大官人与二官人前往正厅会客。
“鹤儿,便随我们一起去罢,”云巩脸色虽比云密好看些,却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望向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儿子,咳了两声,有意无意道,“不知今日此时会是何客来访?”
云鹤堪堪从铺作上回神,垂下眸,不假思索便道,“应是外祖父和王世翁到访。”
云密摸了一把胡子,粗声粗气,“怎知?”
云巩对于王家到访他没什么惊讶,毕竟今日王翁当堂脱帽,下朝后来云家找老相公也是常事,但是姻亲姜家老官人怎也来了?
云密心里暗道,莫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真乃多事之秋。
云鹤并不打算多言,他轻轻摇头,依旧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道,“父亲和叔父一去方知。”
云鹤前日深夜迎雪而归,昨日按礼本应直接去外祖父家拜安,却忙于照顾在刑部突晕的父亲。便差云飞给外祖父家送了一封帖子,帖子里书道自己今日因父亲急病不便前去,明日定会前去拜见外翁外祖母。
他本意原是想今日用完午膳方去拜见外祖父,但一听小厮来报,让大官人和二官人都前往正厅,他便隐约猜到,外祖父虽没和王家相约,但肯定也来了。
毕竟自己父亲突然晕倒在刑部,以及灾民闹事等事,在京府里瞒不住耳目众多的各位家官人。
若有外祖父在,云鹤这趟便是非走不可了。
三人并行前往正厅。
到正厅前,便见,祖父云原头戴遮尘暖帽,手中常持麈尾放在一旁,端着茶已坐于上位,坐于旁左右的二人均穿着常服,须发皆白。
一人戴着黑色纱罗所制作幞头帽,眼窝微微下陷,眼角带着皱纹,嘴角微弯端着茶,抚茶而喝的是云鹤外祖父——姜斗姜春远。
另一人头戴进贤冠,满脸皱纹,抚着白须,似乎是刚端上瓷杯,闻言未来得及掀盖,怒目瞪眼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不自觉便哈哈大笑起来,指指点点笑骂着,此人是夏卿王至王贤之。
只闻云原也爽朗笑着打趣,尚且响亮之声传遍厅内,“竟连贤之尚且辩不过春远你这老儿那张铁嘴。”
三人行至厅内,各自行了礼,云鹤又单单对着姜斗行了剪拂礼,“本该外孙登门而拜,累外翁来见外孙,是外孙儿的不是,还望外翁谅解。”
姜斗连忙放下瓷杯,抬身想将云鹤扶起,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笑意,连喊了两声“乖孙儿,”,又道,“不妨事。”
复拉着云鹤,让云鹤到自己身边椅子而坐。
姜斗已多年未见这外孙,两家虽是姻亲,碍于官职,本就不便常往来,何况云鹤又出去八年。
虽云鹤也常寄家书与姜家,但他知云鹤体弱多病,为了云鹤身体着想,回寄锦书里从未与云鹤谈过政事,作过策论。
还是偶然一次下朝时与云原为伴走出紫宸殿,闲聊时从云原嘴里听见自己外孙儿如今文采斐然可比曹子建,治国之才堪比管夷吾。
他稍稍惊讶后,便趁着云鹤下次家书时,书了当年春闱试题之二,见云鹤回信笔酣墨饱,字字珠玉,他目光炯炯,开怀大笑。
如今总算是见着这外孙儿了,他激动将云鹤拉至身边,便慈爱问道,“鹤儿,如今身体怎样?今年春闱可下场?”
上座的云原听见此话,哈哈大笑,嗔骂道:“鹤儿,不必理会你外祖父这个老匹夫,怎地一上来便和老夫问鹤儿同样的话。”
王至揭开盖子,用瓷盖轻拂,品着茶搭话,“鹤儿都到舞象之年了,岁时真是不饶我们这三把老骨头啊。”
“蒙外翁挂念,外孙身体已大好,春闱外孙不出意外应会下场,”云鹤先是对着外祖父点了点头,听夏卿如此说,朝向他,清亮的声音恭敬道:“王世翁,您老和我翁翁还有外翁都还年轻着呢。”
“瞧瞧,这鹤儿多会说话,倒是不像道平和春远你们这两个老东西,”王至将瓷杯里的茶叶抚去,又品了一口,眉头舒展算是开来,冁然一笑道,“说的尽是些浑话。”
姜斗抬起头,浑浊老眼中带着骄傲,抖了抖眉,“那是,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外孙。”
云原正了正身,脸色瞬时变得严肃,半眯了眼睛,挥手吩咐外面小厮下去。
旁人一撤下去,便显得厅内空旷无比,上方八盏六角琉璃灯被北风裹挟着轻轻摆动,竟有丝丝杂杂之音,屋内一片静谧阒无人声。
云密见长辈已寒暄完,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云巩也看向云原,接话道,“竟连岳父同王世叔也一齐来了。”
云原未语,轻叹一声,将麈尾从根顺,缓缓自言自语道,“我们三个老家伙,竟是老夫这身子骨撑不住,先退场。”
王至始料未及一般抬头,姜斗似也没料到云原所语这番话,震惊道,“你这老货竟真打算致仕了?”
“嗯,”云原点头,将麈尾又顺回去,所言语似是别家事一般,冷静道,“不出意外,就在这个月末,我便会向官家上致仕疏。”
王至皱起眉来问,“这么急,竟连春闱都不主持?”
“已主持不了,这是大势所趋。”
姜斗道,“你这一致仕,朝堂只余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怎么扛得住那萧术小儿的狡计。”
云原挑了挑眉,望向正端起茶杯的云鹤,“这不是有了。”
王至顺着云原的目光望去,只见着姜斗身边的云鹤,同样见到姜斗转向云鹤,却未见姜斗脸上震惊神色,他反而惊讶。
他倒是没见过云鹤所书政论,只知道,云原对这个养在道观体弱多病的孙儿疼爱得紧,也知道云鹤却有真才实学,声名远播,算是同龄小辈中的佼佼者。
但他还是心存质疑,这个未及冠小辈能跟云原这只在官场上浸泡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相比无二,和萧至道斗上一斗。
姜斗见他惊讶表情,缓缓道,“别这么惊讶,鹤儿的才能虽不至江公,却是老夫和这老东西同认的。”
云鹤见自家长辈如此夸赞自己,嘴角只微扬,恭敬地起身行揖礼道,“承蒙翁翁外翁谬奖,孙儿愧不敢当。”
姜斗见自家孙儿过谦如此,连忙道,“坐下坐下,也不知道这礼是跟谁学的,一板一眼的,在座的都是一家人。”
云鹤坐下,才听见祖父老迈的声音对着仲父道,“明儿,若有人弹劾你哥哥,切勿与其争辩。”
云密听闻此言真是云里雾里,刚在云巩书房讨论遥歌之时,云鹤也说过类似话语,却未解释。
他自诩确是比不过这年幼的侄孩儿,却还是在官场上打滚了二十余年,只问:“莫非是萧相一派会为灾民一事弹劾哥哥?那待明日,孩儿还要上奏疏,萧家有人胆大妄为到在京府官家眼皮底下,伤官差劫犯囚,请求彻查此事到底。”
“还有王世叔所为这兵粮一事,战事如此紧张,朝官各存心眼,兵粮不足也与那派脱不了干系。我看现在,这萧相一派定正为贪这兵粮一事难办,怎地还会有人闲心管这灾民一事?况且,救济灾民的粮,也是从萧相一派户部所出,户部所运,如此多难民,与他们定脱不了甚关系。”
云原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似是有些精神不济。
云巩见此,赶忙打断弟弟接话道,“孩儿听父亲的便是,只是孩儿已经写好弹劾萧相及党羽疏,明日是否应向上呈递?”
姜斗接话道,“东床,你怎么还未明白。此疏你不必呈递,明日官家自有定论。官家前日夜里,独召萧术一人进宫,至后半夜,萧术才回府。旁又听说,其回府后竟睁着眼在书房里坐到破晓时分。”
“可是官家独对萧相说了什么?”云密道。
“官家能对这厮说什么?前夜正是驿使八百里加急报,官家前夜是否发怒确是不知,留于今日而发,这是为何?为的就是老夫这兵部尚书不插手此事,”王至像是想起什么可笑事,他嗤笑一声,“可老夫王贤之,倒不是如老夫字一般的贤臣。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怎能糊弄,为何不查,老夫就算是脱了这身官袍,也要站出来将兵粮寸断一事查个水落石出。”
云鹤震惊于王至此人那点硬性。
按常理说,浸润于这浑浊之地几十年,个个都是懂变通之人。但此人,却顶着扞格不通之像在其中屹立不倒,云鹤心里掀起波澜。
他甚少从心里敬佩一人。
在此前,他所景仰之人唯他祖父一人,只双手,便操朝局如棋局十数年,搅弄着江河之流向,却又使泾渭分明。
听王至疏狂一言,他便也从心里钦佩起此人来。
竟能以刚松之劲,立于不败之地。
古语常道,过刚易折。
此人真非常人也。
他思忖到此,耳边响起祖父声音,“并不是为灾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