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第4章
——“过来。”
他嗓音轻缓,像是穿过雨帘的清风,带着几分清润的凉意。
并非盛气凌人的命令,而是平和的陈述。
简短的两个字,却似珠落玉盘,不轻不重地砸在她心上。
沈玉蓁霎时怔住,整颗心也像是灌了铅似的,不住地往下沉。
周围并无旁人,所以他这话,只能是对着她说的。
沈玉蓁缓慢地转过身,回首望向屋内。
那人仍是蒙着眼,端坐于案前,淡然自若地执着棋子与自己对弈。
落在棋盘的岫玉子碰出细微的清越之音,走出的每一步棋,都像是运筹帷幄之间。
若非留意到他眼上覆着的白绫,沈玉蓁甚至都不敢相信,此刻与她间隔不远的男子,极有可能目不能视。
她怔怔地站在廊道上,凝眸望着他的侧影,脑海突然有一阵的空白,不由得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看不见她。
沈玉蓁屏息凝神,迟迟不敢动作。
长久的寂静,让男子也逐渐觉出几分异样。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声,再次开口道:“还愣着作甚?过来罢。”
沈玉蓁不清楚他的用意。
也不敢轻易地退步。
要知道,禅院之外,是步步紧逼的追兵。
如果她在此刻露出破绽,招来旁人的注意,于寺内引起异动。
那她便是自寻死路。
思忖片刻,沈玉蓁迈着迟疑的脚步,缓缓向他走近。
裙摆蕴蓄的雨水滴落在地,逶迤了一地的水迹。
最后,她止步于案几前,距他只有几步之遥。
男人沉声道:“斟茶。”
话落,沈玉蓁也留意到放置在案几上的茶具。
白釉的茶壶似乎盛着刚煎好的茶,依稀可见壶盖边沿腾起的丝缕水雾。
直到这时,她才突然明白过来。
——由于失明的缘故,他或许是将她错认成了身边的侍从。
所以才会出声唤她。
沈玉蓁稳住心里的思绪万千,矮身跪坐在他身旁,随后提起案上的茶壶,微微倾斜将茶水注入杯中。
水声潺潺,雾腾腾的水汽逐渐弥漫在她眼前,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于不经意间抬眸,恰好隔着朦胧的雾气看到了他的侧脸。
由于拉近了距离的缘故,她稍一抬首,便能瞧见他如玉的下颌、薄红的唇。
即便有绫带遮覆着他的双眸,也不难从他的眉眼间窥出他的清隽风致。
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沈玉蓁不由得有些懵怔。
恍惚之际,她的目光好像穿过茶壶倾出的水雾,忽然又回到五年前的惊鸿一瞥。
……
除夕夜,灯如昼。
街市火树银花,熙来攘往。
剑南道的军伍驱逐匈奴,于这日凯旋。
百姓避让两侧,此起彼伏地欢呼着。
她迷失在喧嚣的人群里,一抬首,便越过幢幢的人影,看见簇拥在最中间的少年。
他打马自街头过,眉眼清隽,在绚烂的花灯映照下,瞳眸灿似繁星。
身在众星捧月之中,矜贵却不倨傲,意气风发。
他们说,那是今上的嫡五子。
翩翩年少,初露锋芒,不过才十五的年纪,便能随军出征,运筹千里击溃敌军。
如无意外,他便是未来的储君,平治天下。
是她永远都无法触及的,谪仙般的人物。
……
透绿的茶水自壶口缓缓注入杯中,压过屋外的雨声,潺潺地响在耳畔。
只是出神的刹那,水便溢出茶瓯,洒落在她的手上。
手背传来的灼痛,让沈玉蓁倏尔回过神来。
过往的回忆登时如泡沫破碎,烟消云散。
她不由得咬住下唇,疼得轻嘶一声。
她唯恐露出端倪,忙是将斟好的茶递到他的手边。
怎知这时,一方素白的绸帕忽然递到了她面前。
持着绸帕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匀称如同玉琢。
沈玉蓁的目光沿着他月白的广袖上移,最后停在了他蒙着绫带的眉眼间。
他仍是方才那副专注棋局的模样,清逸疏冷,让人瞧不出半点情绪。
为她递出这方绸帕,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透着几分君子谦谦的体恤。
可沈玉蓁却在这一刻不寒而栗。
她轻颤着指尖,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绸帕。
指腹在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掌心。
因为淋过雨,她浑身发冷,双手亦是冰凉。
然而适才触及他掌心的时候,她也未曾感受到半点温度。
——他的手,似乎比她的还要凉。
沈玉蓁拿着绸帕轻拭手背。
刚刚茶水烫伤的地方已经通红一片,在她莹白的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但她好像浑然不觉。
她微垂睫羽,怔怔地看着面前摆放的棋盘。
上面的棋子黑白相间,缠斗得不分伯仲。
实在不像是一个眼盲之人能够摆出来的棋局。
沈玉蓁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面前的这人,绝非是平凡人物。
他既然可以不需审视,便能将错综复杂的棋局了然于心,也可以依据她在旁边发出的细微声响,见微知著,推知她被茶水烫伤。
便不可能将她认错。
屋外雨落不停,滴滴沥沥地砸在她的心上。
沈玉蓁心跳微滞,呼吸也慢慢地变得困难。
就在她忐忑推测他身份的时候,突然有人迈着匆遽的脚步声,从雨中走来。
看见滂沱大雨中,那道由远及近的人影,沈玉蓁登时慌了神。
她还以为来人是瑞王派出的官兵,情急之下,竟是拔下发髻斜插的玉簪,将其尖锐的一端抵在了身旁那人的脖颈命脉处。
于是当尉凌前来传话时,他首先看见的,便是鄞王殿下被一名陌生女子挟持的场面。
尉凌何曾想到,他离开的这片刻功夫,居然会将鄞王至于险境。
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其他,忙是快步走到廊下,对着几步之远的沈玉蓁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还不赶紧放了殿下!”
话音甫落,他便将手落在腰间佩剑上。
利剑出鞘之时,腾腾的杀意也随之显露。
这番威迫的话落进沈玉蓁的耳中,让她不禁有一瞬的错愕和失神。
一个不留意,她手上的玉簪便不慎刺伤鄞王的脖颈,划出了一条醒目的血痕。
见此,尉凌的心里不由得更加焦灼,腰间的佩剑也逐渐拔出了大半。
锋锐的剑身折出森冷寒光,映入沈玉蓁的眼里。
沈玉蓁能清晰感知到,他这是动了杀心。
她不禁将手里的发簪握得更紧,轻柔的嗓音带着几分颤,“你别过来。”
——既然她现在挟持的人是亲王,那她就更不能放手了。
落到瑞王手里是死。
戕害皇亲国戚亦是重罪。
她既已是罪孽深重,穷途末路。
还不如破釜沉舟,最后一搏。
她不肯让步。
尉凌也不可能放任她一直挟制着鄞王。
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时,萧渡又持着一粒白子,落定在棋盘。
落子的声音清越,打破这阵僵持。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不是说过,若非要事,不必过来吗?”
他这话明显是在质问尉凌。
尉凌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边提防着挟持萧渡的女子,一边稳住心神如实回道:“有逃犯闯入了慈恩寺,金吾将军奉瑞王之令,正在全力追查她的踪迹。如今他们正在院外,说要搜查殿下的这处院子。”
闻言,萧渡摩挲着指尖的岫玉棋子,道:“既能惊动金吾卫,想必这逃犯的罪名不小。既如此,那便让他们进来搜罢。”
话音甫落,沈玉蓁忙是将手里的簪子往他逼近几分,颤着嗓音威胁道:“不许放他们进来!”
可她从未做过胁迫别人的事情,声音又是天生的轻缓柔和。
所以她的这声轻喝显然没有任何的威慑力。
她自己反倒是先露了怯。
不知是因为心中的惧怕,还是因为寒冷中体温的逐渐流失,她的手止不住地轻颤着。
手里的发簪也险些没能拿稳。
这时,一只手忽然抬起,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轻不重的力道,却恰好将她的手给扶稳。
沈玉蓁神情微怔,随后听他轻声道:“别抖。”
“挟持人质,可不能如施主这般露怯。”
他平静地陈述道,疏冷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像是一句善意的提醒。
沈玉蓁不由得侧目看他。
他眉宇挺秀,侧颚到下颌的线条如同工笔所绘,透着几分锋锐的清逸。
面如冠玉,如切如琢,就像是神坛上遥不可及的谪仙。
愈发显得他脖颈横亘的那道血痕突兀醒目。
顷刻间,歉疚的情绪浮上她的心头。
她失神地松脱手上的发簪,任其掉落在地。
见此,尉凌本想上前将她制服。
怎知萧渡竟是出声道:“尉凌,先带这位施主去暖阁更衣罢。”
尉凌不解问道:“为何?她方才分明胁迫殿下……”
萧渡道:“带她下去。”
尉凌纵是心有疑惑,却也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思。
他朝着沈玉蓁招手示意,随后便准备带她去隔壁。
沈玉蓁垂眸看了眼手腕,他方才握过的地方,心想他便是在那时得知,她浑身淋湿的事情。
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却能感觉到,他似乎对她没有恶意。
因此她稍作犹疑,便起身随尉凌离开。
尉凌带着她走过回廊,最后,推门进了间颇显僻静的厢房。
他冷声道:“这里应该还留有女子的换洗衣裳,你找找看有没有合身的。”
沈玉蓁心存感激,俯身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尉凌没有多留,将她带到以后便转身离去。
沈玉蓁关上门,之后果真在一个紫檀雕云纹的箱柜里,翻到了一身女子所穿的襦裙。
这也许是先前暂住于此的香客所留,她穿着并不合身,稍显宽大了些。
但也总比她之前那身湿透的裙衫要好。
沈玉蓁换好以后,伴随着暖意逐渐回到体内,她也感觉自己慢慢地活了过来。
就在她仔细端详身上的这套衣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追捕她的那些官兵得到鄞王殿下的应允,踏着纷乱的脚步声闯了进来。
……
金吾将军也没想到,鄞王竟会这么大度,不由分说地便放他们进院。
他看见正堂内坐于案前对弈的萧渡,颇有些讪讪地拱手道:“叨扰殿下实非末将本意,实在是那名逃犯踪迹诡秘,我们一连追查了好些日子,都未能将她逮捕,今天好不容易发现她的行踪,自然不想轻易地放过她。还请殿下见谅。”
萧渡没有多问,只道:“将军请搜吧,不必顾忌。”
闻言,金吾将军也不再耽搁,当即吩咐手下在屋内各处搜查。
翻箱倒柜的声音喧杂烦嚣,此起彼伏地响起。
萧渡恍若未闻,仍旧蒙着眼继续他的棋局。
金吾将军不通棋艺,只能看出棋盘上黑白相间,数量不相上下。
他不禁在想,这位鄞王殿下,果真是光风霁月的人物。
不落尘俗,五蕴皆空。
即便是身在凡尘,却也不似凡尘中人。
不多时,负责搜查的官兵便陆续回禀——
“将军,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将军,这边也没有。”
一旁的尉凌不由得想到暖阁的那位女郎。
他眉宇微蹙,后知后觉地对她的身份有了几分猜疑。
他本来在犹豫,是否要将那位女郎的事情告知金吾卫。
但看着旁边一言不发的萧渡,他也选择了缄默。
金吾将军一无所获,只得告辞:“多谢殿下相助,末将告退。”
随即他摆摆手,吩咐道:“撤。”
官兵们遵命,又乌泱泱地跟着他远去。
行至院外,金吾将军回首看一眼雨中的院落,不甘心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她一定还在这寺内。”
“吩咐下去,部分官兵随我留驻,其余的人,包围慈恩寺。”
……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
沈玉蓁也没有等到官兵搜到她这里。
她知道,应当是正堂的那位殿下没有泄露她的行踪,又或许是这处暖阁当真偏僻,金吾卫一时疏忽,她才没有落到他们手中。
确认他们是真的走远以后,沈玉蓁方才踏出暖阁,重新沿着廊道回到正堂。
金吾卫突然进来搜查的插曲,好像并未对萧渡有任何的影响。
他依然贯注面前棋局,于棋盘上翻云覆雨。
沈玉蓁缓步上前,对着他福身行了个礼,感激道:“多谢殿下相助,殿下的恩情,妾身铭感五内。”
怎知萧渡竟是执着一粒黑棋,反问:“你又怎知,我是在帮你?”
话音落,棋子定。
原先势均力敌的黑子和白子,终是随着这最后的一步棋,分出了胜负——
刹那间,黑棋占据上风,几乎要将白子全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