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第6章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势逐渐变小,慢慢地,就只有房檐落下的水滴声清晰可闻。
这时,一阵忽如其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玉蓁倏然回过神来,扭头便看向廊道的那一侧。
只见一个身着纳衣的小沙弥迎面朝她行来。
——是那位贵人见她无处可去,特意吩咐人前来,为她安排歇宿。
“施主,请随我来吧。”小沙弥双手合十朝她一揖,如是道。
沈玉蓁没有怀疑,拔脚随他往玉清苑的西厢而去。
她慢半步地跟在小沙弥身后,沿廊道而行,移步换景。
慈恩寺到底是皇室敕令修建,因此寺内蔚为大观,即便只是这么一处别院,也格外的开阔轩敞。
古树参天,殿宇巍峨,站在廊道侧目而望,还能瞧见远方的大雁塔和石雕佛像。
打量着院内的景象,沈玉蓁终是没能耐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敢问小师父,这位殿下……究竟是何人?”
小沙弥目不斜视,解释道:“是今上的幼弟,鄞王殿下。”
并非她先前以为的皇五子。
得到这个准确的答案,沈玉蓁反倒是有些失落。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世上再无皇五子。
她也无缘再见故人。
——他早已在五年前的那场夺嫡之争中落败,不幸殒命。
她如今遇到的鄞王,是他的皇叔。
叔侄之间生得相似,倒也无可厚非。
也难怪她会错认。
沈玉蓁抬手覆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衣衫内衬中那块玉佩的存在,没再多问。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一间厢房的门前。
小沙弥拿出钥匙打开锁,将紧阖的屋门往里推,继续道:“因殿下常年在寺内清修,所以这处别院差不多就是殿下的私宅,若无许可,旁人不得入内。只要施主不在寺内四处走动,今日的那些不速之客自然也不会上门叨扰。”
沈玉蓁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听出他话里的奚落和暗讽,她不由得一怔,轻声道:“不请自来,为贵寺招是惹非,确是我之过,若日后有机缘,必登门致歉。”
今日之事,确实是因她而起。
如果不是她突然闯进,寺中的僧侣便也不会经此无妄之祸。
更何况,她是因为逃犯的身份方才被追逐至此。
又怎能指望旁人对她好言好语相待。
她微垂着眼睫,温顺又落寞。
小沙弥到底是修行尚浅,不比寺中高僧的淡泊寡欲、高深莫测。
见她主动赔罪,他反倒是微红了耳廓,羞愧于他方才的奚落。
他不再多言,默不作声地退避旁侧,给她让出进门的路。
沈玉蓁轻轻地向他一颔首,“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没有多留,将她带到以后,便又匆忙离去。
也不知是忌讳与她同处,还是真有急事。
沈玉蓁望着他走远的方向,不禁有些出神。
她迈过门槛走进屋,形单影只地站在空旷的屋内。
一时间,无尽的孤寂和落寞涌向她。
她突然有些恍惚,总感觉今日的匆促逃亡就像是大梦一场。
可如今的陌生环境却又在真切地告知她,这不是梦——
安嬷嬷还在官兵的手里。
而离她不远的地方,同一座寺庙内,也还有追兵虎视眈眈,要将她抓捕。
她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死局。
她困在里面,看不到生机。
沈玉蓁只觉疲倦至极。
她上榻蜷缩着,脑海里尽是过往发生的种种。
她不禁在想,如果当初她没有逃,顺从父亲的意思进瑞王府为妾,是否就不会如今日这般,覆水难收?
……可若是真的留在瑞王身边,他们沈家难道就真的会有好的结果吗?
恍惚间,她不由得想起了出逃的前一晚。
那场让她决心逃离的宴会。
那夜,父亲为了款待瑞王,特意在府中设宴。
酒过三巡,父亲笑着唤她道:“阿蓁,你自幼便跟着你母亲学弹箜篌,今日贵客登门,你便献丑为瑞王殿下奏上一曲,如何?”
因着瑞王的莅临,那晚赴宴的宾客大都是洛阳府的显贵。
万众瞩目之下,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最后她只能硬着头皮登台,奏曲以供权贵取乐。
可她终究是涉世未深,不懂这种晚宴的深意。
一曲毕,父亲又让她去给瑞王敬酒。
瑞王是父亲请来的贵客,是连天子都要敬上三分的人物。
她又怎敢回拒,拂了这位殿下的脸面?
因此她只有顺从,慢步行至瑞王身侧,为他斟酒。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瑞王竟也随手递了她一杯酒。
她向来不胜酒力,饮下这杯酒以后,很快便意识模糊、思绪发散。
瑞王体恤地让人送她回房休息。
怎知她迷迷糊糊地回到闺阁睡下后,竟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借着幽微的烛火看见一个不速之客——
本应在席间的瑞王,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闺阁!
触及眼前这幕,她整个人骤然惊醒,拉高锦被往里缩,“殿下,您、您怎会在此?”
相较于她的惊慌失措,瑞王显然镇定得多。
他安闲自得地坐在圈椅上,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她。
烛光摇曳,明明昧昧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
他身影高大,难以忽视的存在瞬间将整间屋子压缩得逼仄褊狭,让人喘不过气来。
听见她的质问,他冷笑一声,旋即持着一条皮鞭站起,缓步向她逼近,“沈姑娘,你觉得本王为何会在这里?”
“本王的身份,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本王还不屑于屈尊降贵,当这个夜闯闺阁的小人。”
“还不是你的好父亲,屡次三番地讨好本王,道是今夜有厚礼相赠。”
“所以本王才好奇地过来看看,这份厚礼究竟是什么?”
说着,他已走到榻前,持着鞭把挑起她身上的锦被,不轻不重地抵住了她的锁骨……
之后的回忆变得混乱且纷杂。
她只记得慌乱纠缠之间,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拿起手边的瓷枕,用力地砸在了他的头顶……
……
回忆如潮退,可当时的那种绝望和悲戚却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沈玉蓁好像又回到了之前意识模糊、思绪涣散的状态。
她抬手轻碰额间,掌心触到一片灼烫的温度。
——应该是她今日淋了雨,感染了风寒。
沈玉蓁缓慢睁眼,本想起身倒壶热茶。
不曾想,掀起眼帘的瞬间,拓在窗牖上的一道人影也从她的眼里一闪而过。
沈玉蓁霎时怔住,整个人如遭雷击。
好像当初的场景又再次重现。
***
慈恩寺这边的消息很快便传到瑞王耳里。
亥时三刻,夜凉如水。
其时,他刚好进京,在长安城的一处私宅落脚。
官兵将消息带到的时候,他正在细品今年新进的贡茶。
朦胧水雾自壶口缕缕腾起,他冷峻的眉眼也在其间显得有几分模糊。
瑞王今年方至四十,或许是因为常年带兵打仗的原因,他的身上并不见颓势,除去发间错杂的几缕白发和眼尾的淡淡褶皱,依然是神采焕发、精神矍铄。
尤其是他一边品茗,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传信的官兵时,目光冷厉如同鹰隼,直让人胆寒发竖。
对上他的眼神,那个官兵忙是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回禀道:“殿下,我们找到沈氏女的下落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都和她身边的那个老妪隐居在保宁坊的一处农家小院。昨日我们找上门时,她已经落荒而逃,不见了踪影。好在我们提前在京中布下了大量人手,没有让她逃得那么容易。”
“可是当我们循迹追到慈恩寺的时候,她却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我们搜遍了整个慈恩寺,都没有发现她。”
“但我们已经包围了慈恩寺,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在慈恩寺没有走远!”
“但请王爷裁决!”
听完他的话,瑞王不急不缓地将手里的茶瓯放回桌案。
他问道:“和她一起的那个老妪呢?”
官兵答:“那个老妪因为身负重伤,行动不便,没有和她一起。如今已被刑部扣留至牢狱。”
瑞王不禁冷笑:“本王还以为她能逃出多远,没想到,也就这点能耐。”
“比起她母亲来,还真是差远了。”
说着,他指腹拨动玉戒,眸里的神情愈发阴冷。
他不由得便想起多年前,那个从他手心逃走的女人。
彼时定北将军府的嫡女,陈映若。
当初,他和她已有婚约。
他们之间的姻缘,是陛下恩赐,是上天注定。
可她却因为一个寂寂无名的书生,甘愿舍弃一切。
二十年前,定北将军府的嫡女因重疾红颜早逝,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而那个书生也在他的示意下连遭贬谪,去了穷乡僻壤的遂州。
他本以为所有的事情早已尘埃落定。
直到上个月初,他途径洛阳,在一场盛况空前的庙会上,遇到了一个神似陈映若的少女。
她头带帷帽,孤零零地站在熙来攘往的桥楼上。
似是为了找寻失散的婢女,纤手撩起帷帽边沿的薄纱,露出了一张皎若明月的脸庞。
眉似远山,眸含秋水。
纤腰楚楚的身姿,简直是和二十年前的陈映若一模一样。
初见即是摇撼。
他当即吩咐手下前去调查,查到了那名少女的身世。
这时才终于得知,他竟是被当初的定北将军府和陈映若,欺瞒了整整二十年——
当年,陈映若并未病故,她只是为了和那个书生沈衡私奔,假死摆脱了自己的身份,也摆脱了和他的那桩婚约,然后隐姓埋名随沈衡离京,跟在他的身边,和他结为夫妻,定居在无人认识他们的遂州。
所以这些年来,他才会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一直蒙在鼓里。
可苍天自有因果报应,三年前,她真的病死了。
而她那个心心念念,约定白头相守的书生,竟是为了权势停妻再娶,并且借着这层裙带关系,调任到了洛阳府。
真不知道那个沈衡有什么好,竟也值得她如此奋不顾身。
他送沈衡早些下世陪她,算是他仁至义尽,全了她的痴心一片。
思及此,瑞王的面色愈发阴沉。
他唇角噙着冷笑,用力碾着指节上佩戴的玉戒,骨节微微发白。
回禀的官兵察觉他周身的冷冽气势,不由得将身子伏得更低,汗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瑞王终是有了动作。
他起身,抬手扶了扶幞头。
不经意间,又扯动了后脑的阵痛。
——是那晚他受礼时,那个狸奴似的小姑娘砸的。
思及此,他反倒是笑了笑。
他还没做些什么呢,她便如此激越。
不仅样貌和她娘像了个八.九成,便是这性情也有个七八分相似。
——外表温柔顺从,盈盈秋水一般,实则一身反骨。
非要和他对着干。
只可惜,她没有陈映若当初的后盾。
如今的她,只能乖乖落入他的股掌之中了。
他沉声吩咐道:“去叫闻煜将刑部衙狱的那个老妪带上,明日随我去慈恩寺。”
他就不信了,这样的诱饵,他都钓不出她。
她已经因为她自己的鲁莽从事,失去了一个亲爹。
难不成,还能眼睁睁地再看着陪伴自己长大的嬷嬷因她受罪?
思及此,瑞王唇角轻牵,突然有些迫不及待。
他真想看看,一只穷途末路的小狸奴,还能作出怎样的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就算女鹅不跑她爹也是会被瑞王杀掉的QWQ
抱歉这几天颈椎犯了,一直带着护颈贴着膏药,码字有些艰难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