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第13章

瑞王其实也注意到了迎面而来的萧渡。

然而他并没有和他寒暄的打算,像是未曾发觉一般,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连带着玉蓁也不能在他身边多加停留。

她屏息凝神,悄然瞥他一眼,随即便和他错身而过,匆忙离去。

——也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愧疚。

玉蓁知道,她已经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也再没有那个脸面,去求他的出手相助。

擦肩而过之后,她决然赴往炼狱。

……

“殿下,方才从我们身边路过的,是瑞王。”

在萧渡身旁与他同行的,正是尉凌。

他们是在前往京兆府时,听闻沈玉蓁身子不适,暂时歇于此处,因此才过来一探究竟。

看着瑞王和他身旁女子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尉凌不禁凑近萧渡,轻声提醒道。

闻言,萧渡脚步微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擦肩而过时,碰到那位女郎广袖的触感。

隐约间,还有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清香。

萧渡不由得微蹙了眉宇,沉声道:“先上去。”

然而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们甫一踏上二楼,一个身着月白绫罗裙、头戴帷帽的年轻女郎便攀上了他们对面的回廊栏杆,近乎癫狂地苦笑道:“是,我是罪孽深重。我亲手杀了我的生父又如何?他明知我心有所属,却还是逼迫我、强制我,要我给瑞王殿下做妾。”

“我偏不要。”

“萧郎,我们来世再见!”

说着,她也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皎若明月、和沈玉蓁一模一样的脸。

随后便当着酒楼内众多宾客的面,在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之中,如脱枝的落叶一般,倏然从二楼跳下。

好在尉凌眼疾手快,脚尖一点栏杆,飞身过去将她接住,及时救下了她。

然而最终倒在他怀里的女郎,还是慢慢地没了声息。

尉凌将她交给官兵,神情沉重地回到二楼,回禀道:“殿下,沈姑娘已经没了。跳楼之前,她便服了毒……”

萧渡负手立于栏杆前,听着周遭宾客仓皇逃窜的哭喊,淡然自若地陈述道:“那不是沈玉蓁。”

闻言,尉凌整个人怔住,面露茫然,“殿下这是何意?难道还有人冒充沈姑娘去死不成?”

萧渡不动声色地应道:“确是如此。”

尉凌想不明白,“可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呢?”

萧渡眼睫微垂,“瑞王的手笔,你觉得有什么目的?”

尉凌自幼习武,脑子自然没有读书人来得灵光。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是后知后觉。

“如果沈姑娘死了,那这个案子便可以直接定案了。这样的话,瑞王的罪行就无人可知……”尉凌呢喃念道,反应过来以后,只觉脊背发寒。

萧渡不急不缓地补充了一句:“不止。”

这样,还能直接斩断她的后路。

让她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尉凌没想到瑞王的手段竟会如此阴毒,他扭头看向身旁的萧渡,问道:“那真正的沈姑娘呢?她去哪儿了?”

话音甫落,萧渡也默不作声地碾了下指尖。

似乎还有她身上的清雅馨香萦绕。

“她走了。”萧渡陈述道。

尉凌知道沈玉蓁的身份不简单,也知道殿下和公主有意相助,是以对此是万般不解。

他想起方才跟在瑞王身后的那名年轻女郎,不禁紧蹙了眉头,“她不是害怕瑞王,一直在躲避瑞王的追捕么?怎么到头来,她还主动随瑞王离去?”

萧渡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早该料到的。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无权妄议。

说罢,他也不再多留,转身欲要离去。

怎知这时,原本在雅间品茗的萧行湛,也因为外头的动静出了屋。

恰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他迎面撞上。

尽管他蒙着眼,但太子萧行湛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萧行湛神情微怔,但还是出于礼数,过来向他问安:“皇叔。”

听出他的声音,萧渡只是略微颔首示意,便脚步不停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萧行湛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宇深深蹙起。

不知为何,每当他面对这位年轻的皇叔,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和敌意。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看见萧行琛一样。

***

之后揽月楼发生的事情,玉蓁也得知了一星半点。

她知道,从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了回头路而言。

如今,罪孽深重的沈玉蓁已死。

有的只是无名无分跟在瑞王身边的侍妾。

这是瑞王对她的惩罚。

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玉蓁坐上瑞王府的马车,在轮毂驶动的辚辚之音中,到了瑞王在长安的一处别院。

瑞王向来知晓如何拿捏人心的道理。

今日他既罚了她,便会给她一个甜枣。

玉蓁进到别院以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安嬷嬷。

几日不见,安嬷嬷似乎憔悴了些许,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因忧思过度,垮了下来。

玉蓁见到她苍白的脸庞,不禁眼眶微红,提着裙摆迈过门槛,朝她小跑过去,“嬷嬷……”

安嬷嬷此时正坐在圈椅上,怔怔出神。

听见熟悉的轻柔嗓音,她还以为是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

直到玉蓁掀起帷帽上的轻纱,露出一张清莹秀澈的面容,她才倏然回过神来,趔趄着向她行进,“阿蓁……”

玉蓁连忙过去扶住她,关切地问起她的近况。

安嬷嬷叹道:“这些时日,瑞王一直将我关在这个别院,倒也没有对我如何。前两日倒是有个侍女想过来切了我的小指,幸得有闻煜过来阻止,才没让我受这断指之苦。”

是以,她那晚见到的断指,其实并非安嬷嬷的。

玉蓁执起安嬷嬷尚且完好的双手,始终在眸里打转的泪水到底是如断线般的玉珠,一滴一滴地坠.落。

——好在安嬷嬷没事。

不然,她会自责一生。

安嬷嬷温柔地安抚她,待她情绪稳定以后,没忍住轻叹着问道:“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

玉蓁眸中带泪,笑着应道:“因为即便我顺利逃走,我也不能安稳余生。”

她回来。

至少还有要事可做。

安嬷嬷看着她长大,又怎能看不出她的想法?

她不由得握紧了玉蓁的手,摇了摇头。

然而玉蓁却没有半点改变主意的样子。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

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更改。

玉蓁也回握住安嬷嬷的手,温柔的笑意里带着释然。

……

瑞王并未让玉蓁和安嬷嬷相聚太久,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随行的侍女便催促她离去。

想到阴晴不定的瑞王,玉蓁不敢耽搁,依依不舍地和安嬷嬷告别。

之后,侍女便带她去了另外的院子安顿。

玉蓁暗自估摸了一下脚程,推测她和安嬷嬷的距离应当不算近,往后要想在私底下见到安嬷嬷,怕是有些困难。

当晚,瑞王本想召见玉蓁。

但玉蓁对此早有预料,她白日里特意避着侍女冲了凉水,致使她的风寒再次复发,高烧不退。

得知此事,瑞王不禁有些败兴,但还是吩咐了府医过去,替她看诊。

经过一整晚的冷敷,玉蓁身上的高热也逐渐退了些许。

瑞王又何尝看不出她的这些小把戏?

他也不急,翌日也没有宣见她。

直到第三日,瑞王府大办宴席。

瑞王那边也来了人,捧着一套西域的舞裙要她换上出席。

这时,玉蓁的风寒虽未大好,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垂目看着托盘内那套布料少得可怜的舞裙,隐约明白了瑞王的用意。

这一回,她没有再推拒,乖顺的换上。

到底是名动洛阳的美人。

这样轻挑的舞裙穿在她的身上非但没有那种放浪之感,反倒是恰到好处地掐出了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替她更衣的侍女见状,竟也是有些脸红心跳,不敢直视。

好在瑞王还未沾染她之前,还顾及了她的一丝体面。

玉蓁换上舞裙之后,侍女又在她的身后披了件大氅,遮掩了她一身的窈窕春.色。

玉蓁就是这样一副打扮,在侍女的接引下,往前院的宴席而去。

除去侍女以外,还有几个侍卫随行。

直至这时,玉蓁才终于见到了闻煜。

她和闻煜自幼相识,在她的印象中,闻煜始终是那个无微不至的大哥哥。

可如今重逢再见,她却是这样不堪的一面。

玉蓁的心里思绪万千,也说不清此刻是难堪更多,还是伤怀更多。

她微垂着睫羽,跟着闻煜行在曲折冗长的回廊上,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五步一画,十步一景。

一时间,回廊内就只有他们纷沓而至的脚步声。

终于,就在快要走到前院时,闻煜停住脚步,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

闻煜好歹是瑞王身边的副将,众人虽有迟疑,但还是在面面相觑之后,暂且退到了不远处的凉亭。

直到这时,闻煜终是没能压住内心的万般情绪,垂目看着玉蓁,质问道:“阿蓁,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细腕,“阿蓁,我带你走。”

可玉蓁仍是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

良久,她抬头,凝眸望向他,无奈地笑着摇头:“阿煜哥哥,我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我已经连累了安嬷嬷,不能再连累你了。”

“你还有大好前途,绝不能因为我在此止步。”

闻煜反问:“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走向火海吗?我做不到。”

玉蓁将空出的那只手搭在他的腕上,一点点地、慢慢地将他拨开,“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极轻的一声唏嘘,却像是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刺疼闻煜的心。

“那你就要认命吗?”闻煜问道。

玉蓁缓缓摇头,“我没有认命。”

但更多的,她没有再透露。

她只轻牵着闻煜的袖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阿煜哥哥,安嬷嬷也曾照顾过你,待你如己出。我可不可以求求你,往后……多照料一下安嬷嬷?”

或许是她话里的绝望太过催人心碎,闻煜静静地回望她,无情地揭穿道:“如果你想玉石俱焚,我会奉陪到底。”

话音甫落,玉蓁也整个人怔住,似乎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决绝。

……

瑞王权势滔天,在长安城也称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府中为他开设的接风洗尘宴,京中来的贵客自然也不再少数。

即便是当朝的太子萧行琛,也赏脸来了这一遭。

瑞王府内宾客如云,花团锦簇。

沈玉蓁没有径直入席,而是先在瑞王的召见下,去了旁侧的暖阁。

瑞王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头的语笑喧阗 ,头也不回地问道:“本王记得,你是不是会舞?待会儿就去为本王的宾客献上一舞,如何?”

他话虽带着问询,但语气却十分淡漠,没有半点要和她商量的意思。

玉蓁知道,他这是想羞辱她,折断她的傲骨。

于是她反问道:“难道殿下舍得让旁人看见我的这副模样么?”

闻言,瑞王终是回头看她。

不得不说,她完全继承了陈映若的美貌,甚至略胜一筹。

可惜的是,她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沈衡的温柔书卷气。

让人既怜惜,又忍不住想要摧毁。

他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冷笑着质问道:“怎么,你倒学会要挟本王了?”

玉蓁眸里逐渐盈起笑意,像是枝头的梨花次第绽放,绚丽又清冷,“自是不敢。”

话音甫落,瑞王也不由得心口一疼。

他循着伤痛的来源垂目,正看到玉蓁手持的一根发簪,深深地插在他的胸.前。

殷红的鲜血洇透了衣衫。

这时,正好有一个进屋送茶的侍女见到了这幕。

震骇之下,她手里的托盘落地,伴随着她的惊叫,响彻了这个宴席——

“杀人了!”

“有人刺杀瑞王!有人刺杀瑞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