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守岁
傍晚,江寻悦换上风衣去了趟住宅区附近的便利超市,带回些方便面和水,还有一箱烟花。考虑到大姨妈即将来袭,她又置购了些卫生巾一起带回老屋。
小区的雪都积攒起来,附近人烟稀少,路上只有些细细碎碎的脚印。路过那少年家门口后,脚印倒是密集起来。他们踩过的地方已经化为雪水,露出直白的亚麻色水泥地。
张佑宇一通电话打过去,立马一堆兄弟过来清场,将讨债的人遣散,住宅区又恢复往日的宁静。江寻悦还特地嘱咐:不想在春节期间看到那帮讨债的闹事。至少在她住在老屋的这段时间,别来她眼跟前惹嫌。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直响,她扫了眼来电显示,原以为是张佑宇的回执,没想到是——“祝俊泽”。
她的男朋友,不,现在应该算前男友。江寻悦和他分手,但是祝俊泽不同意,死缠烂打地骚扰着。
她不耐烦地一键静音,撂回口袋,抬头忽地对上少年清澈的眼。
就是很突然的,和他的目光撞个满怀。
四目相望时,江寻悦呼口气,水汽氤氲蒸发消散在空中,她下意识地捏紧塑料手提袋。
下午她在那群讨债人口中拼凑出少年的姓名,叫裴炻。江寻悦此刻,将“裴炻”和他的脸对上号。
冰天雪地和灰调的楼宇建筑里,女人是唯一突兀的色彩。
她有一头夸张的大波浪长发,散在黑色风衣上。她皮肤雪白,红唇妖冶,唇下的唇钉张扬主人的个性,耳垂上挂着银环。
裴炻搬过来之前听奶奶说过,霖城南区这一带的地价虽然便宜,但是治安却乱得很。南区和东区接壤的地段是市中心,年轻人追逐潮流,这一带有很多小混混厮混。
拉帮结派明面上比较隐晦,但私底下大家都有数。霖城南区这一带还是有几个不能招惹的地头蛇,几家势力分庭抗礼。
但这些都跟他裴炻——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毫无关系。他只想把书读好,考个好大学,然后毕业、赚钱,分担家里的压力。
透过窗户远远望过去,女人的穿衣打扮和气质都跟“混混”搭边,裴炻不想惹事,本打算就这么淡淡地收回视线装作没见着,可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记忆里翻涌出一些破碎的影像。
他晃了晃神,低下头继续做菜,独留江寻悦还怔愣在雪地里。
江寻悦后知后觉地回神,她双手插进风衣口袋继续前进。
可少年分外好看的眉眼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熟悉感”——江寻悦唯一能想到的妥帖的词汇。那些“清澈、明亮、一尘不染”的形容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江寻悦特地拐了个弯从另外一侧入口回老屋,这个入口在裴炻一家看不到的背面。
到家推开门,阴冷的湿气被暖和的炭火盆驱赶,盆里的竹炭烧得正旺,偶尔会爆裂一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江寻悦给张佑宇发微信:你烧的?
张佑宇:对啊。
江寻悦:这会打火机怎么用得这么灵光?
张佑宇:……
张佑宇:我带小仙贝去做美容了。
江寻悦弯了弯嘴角,将物品放置在沙发里,转身去盥洗室搓抹布准备把室内都打扫一遍,毕竟明天就是年初一了。
新的一年,谁都不想蓬头垢面地开始。
一番整理后,她用抹布擦掉全家福表面积攒的灰尘,捧着照片看了很久。
全家福里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哥哥和她自己。那是12年的时候,哥哥高中毕业,全家一起去海滨城市旅游时拍的。本来他们一家计划着等江寻悦高中毕业也去旅游更新全家福的,却没想到高考前的节骨眼会发生那档事。
哥哥为了护她走了,妈妈承受不了打击也紧随其后,全家福里温馨美满的一家在一夜分崩离析。
已经哭不出来了,这些年该流的眼泪早就流空,只是睹物思人的时候江寻悦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
沉呼吸一口气,她将照片轻轻放回原位,去盥洗室清洗早已黑得不成样的毛巾。
霖城附近几个城市的过年习俗都差不多,除夕吃团圆饭,午夜零点由家里的男丁出来放炮,大年初一小孩子挨家挨户地拜年,主人家用好吃的好喝的招待。
所以此时未到零点,黑夜的霖城格外安静,像一只蛰伏的野兽,在静谧中等到午夜的猎杀。
雪花依旧缠绵地下着,冬日的夜黑得深不可测,江寻悦一直在藤椅上眯到春节联欢晚会开播的点。
老屋没开灯,江寻悦一个人身处在黑夜里,她起身驻立在窗口,眺望远方的万家灯火,本就落寞的心口烫出更萧瑟的苦楚。
对面一家也亮了灯,傍晚那个少年在做饭,饭菜香得隔着一条街都能飘到她房间里,让江寻悦一度怀疑他是不是霖城职高读烹饪专业的。
他们一家吃团圆饭的时候,江寻悦匆匆扫了眼,一家三口,奶奶爸爸和他。不知道怎么,共情泛滥的同时她也在暗暗溢出别的上不了台面的情绪。
哦,原来分崩离析的家庭很常见,她不是一个人。
只是她注意到,裴炻的父亲实在是过于瘦削,脸上的肉都近乎凹陷,咀嚼食物是也慢慢吞吞。他的视线不聚焦,就好像看不见一样,奶奶和裴炻给他添菜时,他也没什么反应。
菜色并不丰盛,却也勉勉强强凑齐六道,两荤两素一例汤一盘冷菜,全都出自裴炻之手。
江寻悦没有看别人一家吃饭的癖好,低下头刷短视频,一圈刷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候后,她觉得眼睛有些累,再度眺望远方时,看见对面一楼的少年正在厨房间洗碗。
他有条不紊地干活,脸上却没有大过年该有的喜庆,反而淡漠着、心事重重着。好像从江寻悦见到他的那刻起,他就那副面孔,只是在面对家人时会用柔软的眼神,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有所松动。
街道的路灯照明的区域里,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零,把街道中间不算深的脚印覆盖,就等着午夜倾巢而出的男丁践踏和摧毁。
江寻悦思绪飘散的时候,裴炻洗好碗打扫好卫生。他熄灭厨房的灯,一楼黑暗下去的那一瞬,她回过神,视线重新聚焦,看见裴炻打开了隔壁大厅的灯。
大厅的灯亮一个通宵——也是霖城除夕夜的习俗。
江寻悦想起她还没开,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就好像被他黏住了,她离不开窗台。
他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室内的光虽不明亮,江寻悦能看清他室内的部分摆设。窗边叠着几个搬家会用到的纸箱,应该是他还未来得及整理的。窗前是他的书桌,桌面的书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正中间躺着一本寒假作业还有厚厚一沓卷子。
多亏了霖城所有中学的寒暑假作业十年来都是一个封皮,不然她还真认不出那是寒假作业。
“高中生嘛……”江寻悦摸摸鼻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摸到窗台角落的打火机。
“咔擦”一声,点着了火却又瞬间熄灭,她看见对面窗户里,裴炻脱去最外面的一件卫衣。
里面是下午他穿着的深黑色短袖,紧接着,他双手交叠于腹,开始撩衣摆。
江寻悦一怔,目光比刚才打火机里迸发出的火焰还要灼热。
衣物掀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他脱去短袖,撂在床头。不是想象中的瘦削,他的身材一看就是平时有规律地练过。肩宽腰窄,胸肌腹肌都恰到好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大概是灯光衬托,显得他的轮廓和线条不似白天那么锋利,是让人可以遐想的硬朗。
江寻悦望着,心跳忽然加速,她挑挑眉梢,看见裴炻在解裤带,这架势应该要去洗澡。
他轻松两下解开,裤子抽绳松松垮垮地下坠,正要脱下裤子时,江寻悦垂眸,按下打火机点着烟。
她指间的红光倒映在窗户上,再抬眼时,果然看见他机警地望过来。
他在明,她在暗。
少年的双眸里终于不再是淡漠的情绪,他那一瞬间的慌张和束手无策取悦到了她。
江寻悦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勾唇。
江寻悦啊江寻悦,被她寻到了短暂的欢愉。像那闪过一秒不到的打火机焰,只燃烧了片刻,却点燃烟头,于是喉间和心肺被包裹紧致的后劲涌上来,她嘴角的笑更放肆。
吐出的烟圈晕染在窗户前,将烟头的红光衬托得愈发.缥缈。
江寻悦拨开老式的窗户把手,推开窗门让烟雾散出去;裴炻却提提裤腰,快步走到书桌前,“唰”一下拉上窗帘。
“对面有人住哦,弟弟。”江寻悦抖落一层烟灰,满含笑意地凝望那严封密实的窗帘。
待她在窗台前抽完两根烟后,对面房屋二楼卫生间的灯才熄灭,江寻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窗看了十分钟,一直等到他洗完澡拉开窗帘。
他换了身居家睡衣,雾蓝色法兰绒,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拉开窗户的那一瞬,他敏锐地朝江寻悦这个方向查探。
江寻悦在黑暗里迎接他迟疑又拘谨的目光。她肆无忌惮地扬着唇,不慌不忙。
因为她肯定,裴炻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