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医院
裴炻倒在一堆书册之间,撑着手坐起,那些书册密密麻麻地盖在他的身上,随着他这一举动重新散落回地面。
他倔强地抬着头,目光直白地看向楼梯上的张佑宇。
后者手中还捏着半截纸板,神色平静。
“裴炻!”江寻悦匆匆赶来,“怎么了?”
她皱眉,顺着裴炻的视线看向楼梯上的张佑宇。
张佑宇耸肩,晃晃手里的硬纸板:“悦姐,你这箱子太重了,遭不住啊。”
江寻悦焦急地询问裴炻有没有伤到。
人是来帮她忙的,出了事她必须得负责。
“我没事。”裴炻坐起,猛然察觉自己的左手虎口处一疼。他伸手一看,才看到一道被锋利纸张割开的口子,涓涓红血涌出。
他见到血的那一刹就背过手,不让江寻悦看见。
张佑宇从楼梯道上下来,一本一本整理书册。
裴炻却背着手起身道:“我先走了。”
江寻悦见他脸色不好,就没挽留,直到少年的影子消失在过道里。
等到江寻悦彻底把物件置放好已是两日后,这两日她睡在自己房里,夜晚的时候会撩开窗帘,在黑暗中看着对面那盏通明的灯。
似乎有了戒备,裴炻这小子很少在晚上拉开窗帘,每次望过去都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
平日她住在老房子,张佑宇都会来给她送饭,但是有了上次搬家那日裴炻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这几日江寻悦干脆没让张佑宇过来,反而自己亲自下厨。
但其实家里什么都没有,江寻悦就逮着借口去对面管裴奶奶借醋借酱油,一来二去裴奶奶干脆留住江寻悦:“悦悦你一个人还烧什么啊,你直接来我这里吃不就成了?反正就多添一双碗筷的事。”
这正是江寻悦想要的结果,但她表面上还是大方得体地道:“这怎么好意思。”
裴奶奶不依,江寻悦这便顺理成章地蹭到裴炻家的饭。
这天中午,在饭桌上见到江寻悦的裴炻很意外。他系着围裙,戴手套捧着一碗萝卜排骨汤盛上来。
那汤原本就是要放在江寻悦那个位置的,裴炻小心地端过去,江寻悦赶忙站起身让开路,手还下意识地伸过去相帮裴炻端。
“别碰。”裴炻脱口而出,末了察觉到自己语气太冲太急,又补了一句,“小心烫。”
但是已经晚了,江寻悦指骨恰好擦到锅壁,那一瞬间的滚烫如针扎,她瞬间缩回手指。
裴奶奶跟着紧张:“悦悦怎么样?端菜这些事你放着让小炻干就行了,给我看看你的手。”
江寻悦拇指轻抚被烫伤的地方,摇摇头:“应该没什么事。”
裴奶奶不放心地扯过,细细瞧上一番才道:“还好不是很严重,但还是上点药膏吧,不然明天肯定起水泡!”
“小炻你去小房间里把烫伤药膏拿来给姐姐抹一些。”
裴炻刚刚安置好汤,他偏头看一眼江寻悦通红的手指,摘下手套就匆匆去取药膏。
裴奶奶就趁着这会功夫把剩下的几碗菜端了过来,还把碗和筷子一并分发好。
裴炻捏着药膏回来,径直坐到江寻悦身侧的空位。
二人沉默片刻,还是裴奶奶催促道:“你悦悦姐一只手怎么涂呀?”
少年黑曜石般的双眸静静看向她,而后他低头拧开盖子,挤出一小截膏体沾到指腹。他牵住江寻悦的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住她的手指细细涂抹。
江寻悦只是弯了弯唇角,安分地没有乱动手,任由裴炻抹着药膏。
他大腿的热量隔着布料传递到她的手背,少年的卫裤表层有一些起球,但却很柔软。
“你没穿秋裤啊?”江寻悦低头靠近,打量着神情专注的他。
裴炻手一顿,呼吸骤然紧促,但还是应着头皮帮她上完药。
盖完盖子如释重负,他去洗了个手,才去房间将父亲搀扶出来。
江寻悦原本还在和裴奶奶说笑,等到裴健豪一出来,她的神色黯然下去,也无心玩笑。
糖尿病、高血压,并且伴随着眼球病变视力受阻……光是这几个字眼,压在她一个陌生人头上都觉得很沉重,裴炻的压力可想而知。
待裴健豪安顿好,裴炻重新回归席位,就坐在江寻悦的左手边。
江寻悦看几眼他好看的下颌线,规规矩矩地吃着饭。
裴健豪倒是对江寻悦很客气:“这就是悦悦吧,住对面以后就是邻居了,要帮忙什么的跟小炻说。”
裴奶奶也附和客套几句,江寻悦礼貌回应。
裴奶奶在萝卜排骨汤里一顿翻找,找出了个大排骨给夹给江寻悦:“悦悦快吃,别客气。”
江寻悦其实并不喜欢吃这种会让她吃相很难看的食物,但是碍于尊重,她还是啃了两口。
但仅仅就啃了两口,什么都没啃下来,原模原样地摆在碗里占位子。
裴奶奶又找到一个,还准备给江寻悦,被裴炻给糊截了过去。
裴奶奶只好数落裴炻两句,裴炻没反驳,看了眼江寻悦的碗,闷声啃排骨。
一顿饭下来并不是很舒心,江寻悦回到房间就给张佑宇通了电话,让他饭点还和以前一样送饭来。
下午没事干,江寻悦休憩一觉后醒来,拉开帘子朝对面看,就见裴炻在自己的书桌前写卷子。
中午吃饭聊天时聊到过,裴炻这学期要转到霖二中就读。霖二中比较抓成绩,高三更是紧要关头,寒假时间有所压缩,正月十三——也就是两天后就要去报到上学了。
高考体制有所改革,霖城是新高考的首批试验点。不同于江寻悦那会子的文综理综,裴炻他们这一届可以自己选择擅长的科目。语数英三门是固定的,每门一百五十分,剩下的三门选课各一百分,成绩采用的是赋分制度,每三分一个阶级。
江寻悦当年选的是文综,理科一窍不通,上物化生的课跟听天书一样。所以当江寻悦得知裴炻选择的三门课程分别是物理、生物、地理时,还是被惊讶到了。
理科生理科生……
裴炻做题思考时会转笔,黑色水笔像精灵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旋转,好看又流畅。江寻悦远远望过去,倒是被他专注的样子所吸引。
认真的男孩子总是格外有魅力。
她撑着下巴眺望半晌,视线才移到裴炻的家门口。
那天上门拜访江寻悦看见他穿套鞋戴手套的在翻土,这会子她看到裴奶奶独自一人拎着水桶在给土地浇灌。
奶奶年纪大了,干起活来有些吃力,但她时不时抹抹额头的汗,倒显得乐在其中。
江寻悦就看了那么一会的功夫,裴奶奶不知道踩到什么,竟然直直栽倒在田地里。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回神时,裴奶奶依旧没有动静。
冷汗瞬间遍布全身,江寻悦看到二楼的裴炻还在低头做卷子,并且他房间的那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大门外的田地。
江寻悦随手抓了件大衣,捏着手机就匆匆出门,直接拨打救护车。
奶奶摔倒她也不敢乱扶,只是确认老人家还有呼吸,她看到裴炻家门开着,直冲冲地跑上楼。
好在两家楼宇的构造相似,江寻悦很快找到裴炻的房门。
她也顾不上敲门礼不礼貌,一边拍打一边喊他的名字:“裴炻!裴炻!”
裴炻敏锐地回头看向房门,起身拉开。
江寻悦平复气息:“奶奶晕倒了,在你家门外的小花坛。”
裴炻心一紧,急匆匆下楼,江寻悦抬腿跟上去。
水桶倾翻,水全流到地里,泥巴变得松软,奶奶倒在泥巴地里不省人事,十八岁的少年面色苍白地呼唤着。
裴炻上前,被江寻悦拦住:“先别动,奶奶就是晕过去了,不知道有没有骨折,我叫了救护车,等医生来处理。”
裴炻六神无主地点头,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脸色更是惨白得吓人。他紧捏着拳头,手上的指骨更是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焦躁不安地踱步,目光却不曾离开过裴奶奶。
江寻悦一直陪在他身边等到救护车来,跟随救护车一起去往市中心医院。
万幸奶奶是因为感冒发烧再加上过度劳动导致的晕厥,人没有大碍,这一跤因为摔在松软的土地里,也没有造成骨折。
得知诊断结果后的裴炻松一口气,守在病床前陪奶奶打点滴。
江寻悦帮他办理完各项手续,捏着报告单返回病房。
春节期间,医院病房紧张,裴奶奶若是没有什么大碍,打完点滴退完烧后就可以出院,但江寻悦不放心,延长了些住院的时间。
病房室内暖气开着,江寻悦轻轻带上房门。
经过奶奶摔跤一事的裴炻精神高度紧绷,他立马回头看向江寻悦,眸子里还有些隐忍的恐慌。
因为出门匆忙,江寻悦披着黑色的呢大衣,里面穿的还是法兰绒睡裙,脚上更是穿着配套的棉拖。那棉拖刚才下过泥巴地,沾了一堆泥,踩在病房里还留下些脏脚印。
江寻悦收起单子,拍拍裴炻的肩,安慰道:“没事的,不用太担心。”
裴炻低头应一声,江寻悦扯过凳子坐在他身侧。
室内安静,只有检测仪器的滴答声,偶尔隔壁床的病人会咳嗽几下。
江寻悦能察觉到他还是很惊慌,拳头捏在膝盖上,抿着唇坐得笔直。
她长吁一口气,特别能理解他此刻的心境。
思绪飘散到五年前,那个亮着鲜红指示灯的手术室外,所有的担忧和不确定性就像高山滚石一样重重地压在她的脊背上。
直到最后,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出来,传达噩耗,所有的希望和光被深深掐灭。
“谢谢你,悦悦姐。”
听到裴炻的声音,江寻悦这才回过神,眉眼间满是阴郁和怠倦。
她重新坐好,朝裴炻那侧靠了靠,回道:“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