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放肆。”茜红一声厉喝,将燕云还往边上一扯,早就按捺不住的阿骨从马上翻下来,一脚踹开农家小院的门。

这院门哪经得阿骨脚上的力道,嘎吱几声,四分五裂倒在地上。院内的老妇人惊叫声声,抱着头待要咒骂,对上豹眼怒睁的阿骨,立即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拜倒求饶不休。

阿骨将老妇人拎起来,到底因着她年老,收了九分力气,只将人提到院外,对姬明笙揖礼道:“娘子,这婆子年纪一把,却是无礼尖刻得很。”

姬明笙看这老妇人梳着光滑的发髻,耳朵穿着耳环,蓝布围裙干干净净,比之外头在田间劳作的农家妇,显见日常生活优渥不少。

老妇人软倒在,看外头又是马又是健奴,健奴还全都带着刀,里头还有个堪比牛头马面恶形恶状偏又穿得花不溜丢的硕壮男子冲着她不明所以地笑,笑得妇人只差没晕过去。贵人也分小贵大贵,这行人,定是大贵人,得罪了,命都要没。

燕云还见自己的婆婆一味磕头,平素嘴尖舌毒之人,此时像被缝了嘴一般,一字都不敢乱说,竟有几分可怜,她身为儿媳,虽怨她为人尖刻,此时也少不得帮着求情:“贵人恕罪,婆母不知有贵人纡尊降贵到这贫屋贱地,这才语出轻狂,并非有意冒犯。”

“是是是……”老妇人跟着道,“老婆子该死,老婆子没礼数。”

姬明笙笑了笑,不叫起,也不叫罚,径自下马来,指使燕云还道:“带路。”

燕云还不敢多言,只得不顾婆婆哀求的目光,将她撇在外头,自己快行几步,迎姬明笙进自家小院。

农家小院打扫得十分干净,一边支着竹架,晒着瓜条长豆,檐下阴处,放着一具绷架。

“外头天光好,民妇便在院子里绣些花草,只手艺有些粗疏,叫贵人笑话了。”燕云还有些羞涩道。

姬明笙看绷架上绣了一半的汗巾,针法确实不见多少精细,胜在花样配色巧趣,另有几分素雅在其中:“自己画的花样?”

“是,民妇塂堪能画几笔。”燕云还谦道。她为人细致,担忧贫屋简陋,又有各种浮尘,怕姬明笙等没有下脚处,特意拿刷子将铺在火塘边的竹席刷了几遍,拿新绣的巾子盖在蒲团上,这才请姬明笙坐下,又从厨下洗了黄杏并几样干果送上来,“杏子今早枝头采的,不比外头多汁清甜,强在新鲜,贵人勿怪。”

姬明笙拈了一枚黄杏,她不喜杏子,只拿在手中把玩:“你家中好生清净啊。”

“民妇夫君在书院念书,公爹在田间伺弄园头,另有小叔寄在他师傅家中学木工手艺,等闲不归,因此家中无人。”

“原来如此。”姬明笙不再多问,只道,“你煮茶的手艺如何?”

燕云还沉吟一番:“堪堪将用。”

“怕是自谦之语。”姬明笙笑一下,看了眼茜红。

茜红出去一会,领着粗仆送来各样茶具,道:“燕娘子,我们自备有好茶,只不曾带好水。”

燕云还道:“村中有口井,水甜清澈,勉强可用来煮茶。”

茜红看向姬明笙,姬明笙点了下头,茜红便吩咐护卫粗仆去打水。

“会绣花,会煮茶,想来还会调香弄曲?”姬明笙笑看着谦良恭顺跪坐在她身前的燕云还问道。

燕云还长睫抖动几下,伏身一拜:“民妇燕云还拜见毓华公主。”

“花容月貌,聪慧秀美,果然难得佳人啊。”姬明笙道,“问你沐安辰三字时,便已知我是谁?”

“是。”燕云还道,“毓华公主与驸马,京中久有佳话。”

姬明笙笑:“可见外头流传的话,十之八九,不大可靠。”

燕云还不敢接这话,只伏地不语,惴惴等得茜红打来水交给她,这才用襻膊搂了衣袖,煽炉煮水。雪臂玉手,轻摇蒲扇,火光明明暗暗映在她肌肤上,如美玉生暖,如此美人煮的茶,七分好也成了十分好。

“奴……民妇长于缱思楼中,不知来处父母,楼里妈妈姓燕,便随了她的姓,也姓燕,‘云还’是楼中花名,妈妈替我取名时曾道:浮云焉有归还处,既落此地,切莫心生妄想。妈妈待我极好,教我琴棋书画,香事茶事……奴略有薄姿,得浮浪子捧为行首,曲罢也能挣得好些缠头。”

燕云还眉间隐有些茫然。

“我若是五陵少年,听罢美人一曲,也要争斗一番。”姬明笙道。

燕云还面上微赧,将一盏茶奉于姬明笙:“卑贱之人,哪当得公主谬赞。”

姬明笙接过茶,品了一口,对上燕云还期盼的目光,道:“很好。”

燕云还嫣然而笑,这一笑真是春花绽放,风来也羞。

“民妇从良之时,还是清白之身。”燕云还轻声道,“驸马于我实称得上有恩。”

“是吗?”姬明笙看她。

“是,驸马喜爱听民妇弹琴,亦会赠词赠曲与我,妈妈以为驸马对民妇有意,便待价而沽,不敢让民妇接客,后来驸马尚了公主,妈妈这才死心罢休。 ”燕云还道。

姬明笙眸光流转:“什么词,可还有收藏?”

燕云还摇了摇头:“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先前旧物,民妇一概不曾留。公主若不弃,容妇默写出来。”

“好啊。”

燕云还便去一侧简陋的书房拿了笔墨纸砚,默了一首词出来。

姬明笙看她的字:“这是学南湘真人的字,可惜,欠了些力道,徒有其秀。”

燕云还道:“民妇学字本就其意不诚,不过为着在欢场之中取悦他人,哪里能学得真人的字意。”

姬明笙听她言语中对南湘真人极为推崇,笑道:“罢,她虽少年有名,一手字倒确实极小之时苦练出来的,自封女冠后,更是随性怪诞,落笔间自有不羁散漫,寻常人确不易学。”看了字,又看写的词:妆罢凭楼观舟,只雁不落晚渡。独掷骰子争酒,几点红色来复。还休,还休,却忆桥边日暮。

“这写的是相思啊。”姬明笙道。

燕云还道:“是。”

姬明笙笑一下,她无意收走这首词,还给燕云还:“烧了罢,留着怕你家里要寻你的不是。”

燕云还感激不尽,接过词,投进了炉子之中,松一口气后,莫名又有点怅然若失。

姬明笙扫了一眼厅堂:“你夫家虽不至贫寒,却无多少富裕,你夫郎如何有钱为你赎身?”

燕云还道:“夫君贫家学子,偶尔随友人来楼中饮酒吟诗,后得贵人相帮,才为我赎身造籍,娶我为妇。”

姬明笙皱了下眉,几息间便想通了关节:“沐侯府?”

燕云还半晌才道:“是。”

姬明笙靠近燕云还,细细看她如诗如画的眉目,问道:“如斯美人,得以娶之,你夫君想必欣喜若狂,你呢,你可愿甘心将身嫁与?”

燕云还想了想,轻浅一笑:“民妇出身不堪,有这般际遇,亦算得上传奇佳话。”

姬明笙笑着道:“可见我的话不假,市井中的佳话,十之八九,当不得真。”她挽起燕云还的手,这只精心养出来的手,也曾拈棋写字,舞丝弄弦,而今却手压针线,绣巾绣帕换个十文八文钱,以贴家中用度。

“奴……现在是良家妇。”燕云还道,她似身入迷梦般道,“奴若还是在楼中,许等得红颜尽褪之时,如妈妈那般做个假母管事,看这些迎来送往直至身死;许被赎买去,做了富商妾,有幸老死后院,不幸又辗转他人手,任由买卖。而今,我嫁入良家为妻,他还是个读书人,清清白白的人家,虽有几分贫苦……”婆母苛刻,公爹万事不管,夫君长在书院,等闲不得回,聚少离多也就罢了,他心慕她,却又难藏鄙夷防备。

“燕云还,有身还之处,已得上天眷顾。”燕云还侧首一笑。

姬明笙深深凝视着她一会,起身道:“你的帕子绣得不错,多绣几方再送来别院。”

“谢公主恩典。”燕云还连忙拜倒磕谢。

姬明笙起身离去,到了院门口,停了下脚步。茜红取出一锭银子扔到老妇人身边,道:“我家主人借你家煮茶,这是酬金。你儿媳的帕子尚能入目,叫她隔半月送我主人别院处,要是敢耽误一天半日……”

老妇人乍见银锭惊喜不已,听得这话,又后怕不已,只嘴上胡乱道:“一定一定,不敢不敢。”

姬明笙心中无趣,懒怠多看老妇一眼,带了茜红等人就走。呵,燕云还的眉眼间与秦音亦有几分的相似,只她貌美无双,那一分相似不过依稀。几点红色来复?红豆骰子,入骨相思,是几点相思来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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