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卑劣
惯例早起,天不够亮,客厅还得开灯。
周琎一边吃鸡蛋和凉好的稀饭,一边看自己抄写的英语单词小册子,因为对音标不够熟悉,发音总是露怯,连背诵都只能多凭死记硬背。
陈思芸问:“小琎,期中考的成绩出了吗?”
周琎端起碗,把剩下一点稀饭汤喝干净,顺带冲淡蛋黄的味道:“今天应该会出,晚上回来我把成绩条放桌上。”
周琎顺手把碗洗了,便和陈思芸一起出门,先帮她把车骑到目的地,再换成自行车自己回学校。
整条路都是走惯了的,只是随着秋深,天亮得越来越晚,稍微有了点不一样的景致。
周琎从路灯下骑行而过,看着自己的身影和自行车的影子合在一起,被拉得长长的,像下半身畸变的奇怪生物。
而路两边也陆续有些小摊贩就位,周琎一路闻到了油条、炸香肠、烤红薯和酱香饼的味道,本来已经吃饱的肚子似乎又要变饿。她却没有一丝留恋,反而骑得更快了些,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在身后追逐一样。
学校让她感觉安全。
在这里,只要学习就够了。
上午第三节课是班主任的物理课。
班主任讲完物理卷子后开始宣布期中考成绩,刚刚才拿了物理满分的周琎有些紧张,这对她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她原本的初中是按片区划分的普通学校,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哪怕明显偏科,也从来没有拿过第二名。但在考入这里的第一场开学考,周琎就拿了第三十名。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在初中成绩都名列前茅。但你们要知道,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汇聚了各个初中的精英学生。你们能考到这里,足以证明你们的优秀,但仅仅只是优秀是不够的,因为其他同学也像你们一样有天赋,别人努力了,你没有,那么你就会落后。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记住,这已经不是小学和初中,不是你们凭着天赋随便学学就可以拿一个好成绩的时候了。”
开学考时班主任的警告犹然在耳。
周琎知道,这并不是针对她说的话,而是针对他们每一个人。
她只想知道,她努力了,那么,她进步了吗?
二十七名。
这是周琎屏息静气之后,最终从班主任手里接过的答案。英语和政治成绩后面紧跟着的单科排位在一行前十名的排位里显得十分刺眼,也合理地解释了在其它科目成绩都相当出彩的情况下,她为什么最终只有这个名次。
周琎看着政治成绩有些无奈,高中政治和初中政治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时常觉得自己和出题人用的不是一种思维方式,能拿到八十几分已经是她努力过后的结果。对于这门科目,她想提升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只一心想着最后会考要努力拿个A,分科之后就能彻底甩掉这个后腿。
剩下唯一甩不脱的、不得不努力的,只有英语。
周琎英语不好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小学。
英语老师第一次教音标的那天,陈思芸出了车祸,她被周建业带到医院,在手术室外心神不定地等着手术结果。
手术最终取得成功,陈思芸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才转回普通病房。
肇事者是个货车司机,当天疲劳驾驶,发现要撞到人时做了紧急处置,最后一车货散落满地,陈思芸被撞成重伤,货车司机自己当场死亡。
陈思芸出院后,对方的妻子曾经带着两个孩子上门看望,说明家中情况后,一家下跪道歉,赔了十万。那个家庭的境况并不好,丈夫当长途司机跑运输,妻子当物业保洁,两个孩子正是上学的年龄,家里没有多少积蓄,想和货运公司打官司索要赔偿,却前路茫茫。
陈思芸最终收下了这笔钱,不再追究任何其它赔偿,两家人没有再来往过。
周琎还记得,那家人离开后,周建业坐在门口,手里的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陈思芸出神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而这只是开始。
陈思芸治病花了许多钱,又经过艰辛的复健,才能重新站起来,却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路时带着明显的跛,没办法再达到普通人的体力强度。
她工作的厂子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年年都在裁人,又碰上她跛脚,某一次就裁到她头上了。
陈思芸最初没想着再找工作,毕竟她这个年纪,也没什么效益好的厂子想要,不如回家当家庭主妇。而在家待的时间一长,有些不对劲的东西一看便看出来了。比如周建业出轨。
被发现后,周建业也不辩解,顺势和陈思芸提了离婚。其实他早就想离了,从女儿长到六七岁,陈思芸却没给他再生儿子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敢提。后来陈思芸出了事,他每花一笔钱都心痛不已。如今被陈思芸抓住痛脚,周建业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房子是他们当初靠陈思芸在厂里的名额买的,周建业不敢要,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便拿了家里几乎所有存款,算是做了财产上的分割。
因为家中巨变,周琎小学那几年就没怎么好好读过书。
好在小升初之前陈思芸便和周建业离干净了,周琎也适应了家里没爸爸这件事。
等上了初中,一切课程都是全新的体系,能够从头学起,周琎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除了英语。
老师以为所有人都会的音标,她一点都不会,最初没有放在心上,最后不知从何弥补,像一件缝缝补补过后的衣服,三年又三年,勉强到了今天的程度。想要从头学起,又没有那个时间精力,她连今天的单词都还没有背完。
班主任发完所有人的成绩,又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了一通,巴不得把所有人身后的旋钮都转到最紧,让他们像发条玩具一样赶快动起来。
铃声响的时候,整个班级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班主任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下课。”
众人噤声。等班主任的身影走远了,才又发出喧哗。
教室外面下着大雨,操场湿得要积水,大课间取消了跑操,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氛围。
早上发的几张卷子,错题都在课上讲过了,周琎便开始写作业,刚把今天数学作业里的选择题做了一半,就有一个不太熟悉的同学来到她面前:“周琎,老张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周琎常常会对一些事情有着精准的直觉。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把这当做一种特异功能,幻想着哪天会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爷爷来收她为徒,或是某个知名魔法学校向她发来入学通知。
但这想法破灭得很快,而当她停止幻想,便不得不开始推理、猜测,试图寻找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最终,在排除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后,她倾向于这样一个结论——上天还是眷顾她的,虽然没有宠爱到给她一个神奇的特异功能,让她直接走上人生巅峰,但也毫不吝啬地给了她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思考时不用费力的聪明大脑。
前者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就接收各种或明显或难察的信息,后者让她能够在紧要关头将所有线索串联成线,迅速发现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并以直觉的形式呈现出来。
当然,她也会猜错,毕竟总有她缺乏经验的领域,只是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对的。
“好的。”她对同学点点头,盖上笔盖,把笔夹在刚刚写的那一页练习册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周琎对这次的成绩并不满意,但她知道,和上次相比她是进步的。可这进步太微小,不值一提。她不认为班主任找她是为了考试成绩的事。再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排查,最有可能的结果便呼之欲出。
班主任要找她提演讲比赛的事了。会是让她去吗?
周琎情不自禁地燃起期待。
或许是因为她主动提过要去,所以没选她时想跟她说一声。
又习惯性地悲观。
等周琎来到班主任跟前,看他抬头时的表情,心里一沉。
班主任手里拿着她的语文试卷,道:“周琎啊,徐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很好,我刚刚看了一下,是不错。”
如果只是夸人,神情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瞬间,周琎好像灵魂出窍一样,视角慢慢升高,像是浮到天花板般,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说话:“张老师,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先问一下。”
班主任态度和煦:“什么事?”
办公室里还有许多人,周琎的声音下意识放轻了一点:“学校有给贫困生的补助吗?”
班主任愣了愣,道:“你有需要?”
周琎低声:“嗯。”
班主任立刻道:“有项目的时候,我会立刻通知你申请的。”
周琎道谢,接着犹豫道:“如果有那种可以拿奖金的学科比赛,可不可以也跟我说一声?”
班主任沉吟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道:“我正好要跟你说这件事。上次讲的演讲比赛,我们班就派你去。演讲主题是理想,你可以开始准备演讲稿了,到时候学校会做一个初步的筛选来决定最后的参赛人。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啊。”
周琎点点头。
她的心轻了一瞬,很快却变得更加沉重。
班主任将她的试卷合上,放到一旁,周琎看到桌上的另一份语文试卷。
答卷人容舒。
周琎走出教师办公室。
哪怕清楚知道里边没有人会在意她,在意刚刚那件事,但就是感觉如芒在背。
她并不为自己感到自豪。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预警了,这次故事里的小朋友都不那么完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但大家会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