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火堆将将熄灭,灰白色的草木灰覆盖着红色的炭火,削弱了泛红的光,只有火堆周围的方寸之地可以视物。
王大柱贴地躺倒,后脑勺紧挨着地面。
火光照映着他的脸,只有一半是清晰泛红的,能看见额角和眼尾的皱纹,另一半隐入黑暗中,和夜色融为一体。
铃兰在他一旁站定,随后蹲下轻轻推他的肩膀,王大柱没有任何的反应,如果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的话,她简直要怀疑被自己推着的是一具尸体。
看来,晃是晃不醒他了。
铃兰的视线从王大柱闭着的眼睛上移开,滑落到他怀里的神谕之书上。
她一直对一件事情感到奇怪——为什么她的神谕之书,会和别人的不一样?
翻了王大柱的神谕之书,说不定就能看出来,她的神谕之书和其他人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却不想王大柱一双臂膀如同铜墙铁壁,把神谕之书焊死在怀里。
铃兰这一抽,竟然没能将神谕之书的位置撼动分毫。
哪怕是被拘魂鬼缠上,处于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他依旧依赖着某种本能,死抓着神谕之书,视为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放。
铃兰不死心,又伸出手去,直接掰他的手指头。
只是,也没成功。
王大柱的手指肥大而粗短,指节强壮有力,上面布满老茧和刀疤,一看就是一双经常劳动的手。
哪怕铃兰憋足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掰得王大柱拇指根部泛红,自己的手都痛了,他还是死抓着不放手。
真是好强的决心和毅力,这都不行。
铃兰拿他没办法了。
除非……把他的双手砍下来。铃兰想。
她狠狠瞪他一眼,无奈放开手。
砍下来是不可能砍下来的,没有工具,而且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她暂时不想单打独斗,失去这个队友。
掌心的伤痕是铃兰自己真的切割出来的,醒来并不意味着痊愈,经过刚才一番动作,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她冷着脸,舔舐掌心的伤口,勉强止住血后,才伸手继续推搡王大柱,叫他的名字。
“王大柱,醒醒。”
王大柱依旧紧闭双眸,不为所动。
居然没有反应?
铃兰伸手用力推搡他的肩膀,更加大声地喊道:“柱子叔?王大柱?快醒醒,回来吧!”
“你快醒醒。”
接连叫了好几声,王大柱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依旧被困在拘魂鬼的梦魇里,面色变得越来越黑,血色在一点点流逝,一副濒死之态。
铃兰盯着王大柱的脸,突然安静下来。
停顿片刻之后,她伸出手,再次用力推了推王大柱的肩膀,叫道:“王永柱,你醒醒,快回来了。”
“王永柱!”
叫了两声,躺在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铃兰盯着他的脸,盯着他醒来的全过程,嘴角翘起一抹笑来——灶王爷没有骗人。叫他的名字就能把他唤醒。
在她的注视下,王永柱撑着脑袋直起身。
他似乎还分不清现实和梦魇的区别,瞳仁中的神采涣散无比。
一抬头,见铃兰挨他那么近,他骇然睁大眼睛,身体像根弹簧一跳而起。
半晌后,王永柱的呼吸平复下来,也终于理清了眼前的境况。
晚上,睡着之后,他做了个噩梦。
噩梦中有两个紫色衣服的人一直叫他的名字,让他跟他们走。
王永柱不答应,但身体还是跟他们走了。
这一路走去,他虽浑浑噩噩,却也能感受到,他踏过了黄泉路,途径了忘川途。
他害怕起来,不懂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来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这奈何桥一过,可真就回不了头了!
可任凭他力气再大,再不甘,也拿那两个紫衣怪物毫无办法。
正当他绝望的时候,遥远的虚空传来了一声声叫唤。
那人说:“王永柱,你醒醒,快回来,该回来了。”
于是,他就醒了。
捡回了一条命。
劫后余生,本该庆幸,可是王永柱却开心不起来。
他跃过火堆,看着铃兰,看到那双一直紧盯着他的漆黑的眼,却有种不亚于被困在梦魇中无法脱身的恐慌。
稳了稳心神,王永柱站起身来,往恹恹欲灭的火堆里添了把柴。
不多时,燃烧起来的火堆重新把山洞照亮。
王永柱坐在火堆旁烤着,似乎是想好了措辞,抬眼看向铃兰,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铃兰点了点头,“我们都被拘魂鬼缠上了,三魂六魄被勾走,只有身边有人叫唤丢魂者的名字,才能把魂叫回来。”
既然能叫出他真正的名字,那说明……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真正的名字?”王永柱问。
“差不多。”铃兰说。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王永柱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这一路过来,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愚弄了。可他又没办法朝刚刚救了他一命的铃兰发火,如果没有她,他早就没命了!
想到这,那点还没燃起多少的气焰像个哑掉的炮仗一样熄了下去。
王永柱难堪地问:“那为什么,你要顺着我的话,叫我王大柱?”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吗?铃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个有情商的人,是不会当面戳穿别人的谎言的。”
“……”王永柱深吸一口气,问她:“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见过我?你认识我?”
铃兰抬起头,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先伸出手来捋她凌乱的头发,把刘海整理得整齐而漂亮。
就在王永柱隐隐不耐烦的时候,她放下手,开口道:“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但是我记得你的声音。”
铃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朵很灵的。”
“听过我的声音?”
“嗯,媒体追踪报道了案件审理的全过程,也放出了你接受采访的片段,虽然给你的脸打了码,但声音没做处理。”铃兰又理了理刘海,刚刚还有几缕头发没能梳理整齐,眼睛向上的余光能隐约看见它们的凌乱,理齐之后,她心里爽快多了,“那段时间我生病住院了,每天都过得很无聊,很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就把每天的新闻都给看了……”
“你的案子在网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很多人都很关心这件事,我也跟着看了个七七八八。”
“很关心我的案子……”王永柱道,“他们大概都在骂我吧,朝几个前途大好的小崽子下了狠手,毀了他们的光明未来,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死不足惜。”
他语气接近麻木,没有愤懑,没有不平,大概是听多了这样的话,可显然也不在乎了,眼睛像潭死水一样。
“不,他们说,你是一个好父亲。”
王永柱僵了一僵,沉默着怔愣许久,失去血色的唇忽然抖了一下。
“好父亲?”他喃喃重复了一声,脸上又像哭又像笑,布满风霜的脸上似乎每块肌肉都在打颤,羞于见人般用手捂住脸。
很久之后,他沙哑哽咽的声音才从指缝处传来,“我怎么会是个好父亲?我如果是个好父亲,我那天就……”
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背对着铃兰,时间就又这么过去了许久。
无人出声的山洞里,只有木柴燃烧那噼里啪啦的声音。
铃兰抱着膝盖守在柴火堆前,安静等着,不说也不问。
等柴堆里的柴烧了一半,王永柱终于回转过身来。
面向铃兰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在眼角残留依稀的红痕。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在铃兰这个年纪时的样子,如果他的女儿还在世的话,应该会比铃兰大几岁。
他看着铃兰,眼神有些复杂。
“我杀了人,三个。”王永柱盯着跳跃的火光,也透过燃烧的火星子看着对面的铃兰,“被判了死缓,我本以为我完了,但有一天,他们告诉我可以戴罪立功。他们把我带到超自然研究所里,我就来到了这里。”
他问铃兰:“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杀人犯,依旧选择和我同行,你的目的是什么?”
铃兰不太想和他聊这个问题,心里有些纠结,但还是如实说了:“我以为你是来找人的。”
“找人?”
“第四个人。”铃兰伸出了四根手指,“你杀了三个人,想杀的却是四个,只不过有一个人没死成。我以为你要找到他,然后报仇。”
“你——”王永柱一脸见鬼的表情,又用刚刚醒来时的那种眼神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落败了一样,胸膛往下佝偻,照在石壁上的影子跟着矮了许多。
他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我正在住院。”铃兰说,“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医院的楼下有一只三花和胖橘在草丛边打架,我在旁边围观了很久,它们就要快打出个胜负来了……这时,它们都被突然回来的救护车吓跑了。那个人……他被送到医院来抢救,我看到了。”
“你一共捅了七刀,但都没伤到要害。你不应该捅心脏的,心脏有肋骨保护,瞄不准的话,可能会刺中骨头。”
铃兰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王永柱赤红的眼,最终闭了嘴巴。
可王永柱不希望她停下来,急声问她:“那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他被救活了。”
“我知道他被救活了!他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王永柱目眦欲裂,双拳捶地,砰砰几声,弄出了骇人的声响。
铃兰却不说话,也不怕他,只是沉默着和他对视。
对视片刻,王永柱猛地坐回去,肩膀垮得格外的低,低着头,影子缩成了一团。
他问铃兰:“你想要什么?”
铃兰这才笑了,指着他的神谕之书,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书。”
她可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和铃兰一起,每天学习高情商发言,收获知心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