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孩子可以说是晴霜的缩小版，可又不那么一样。

他印象中的晴霜总是能够平静的对待一切，情绪也甚少激动，他还曾经怀疑过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不是都是这般模样。

后来相处了几天，她没有反感他教她各种人间事物，虽然有时说出口的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可他觉得这不知尽头在何方的旅途也因此增添了不少乐趣。更何况她的出现，如同一缕晨曦的微光指引了他的方向，如果不是那天感知到神界的气息，他也许还会在玄明宗浑浑噩噩的睡下去，也许还是会下山寻找记忆，可绝不会有如今的进展。

他觉得自己时运很好，第一次下山就遇到很可靠的伙伴，实力强大自信，愿意帮他还天天说要保护他，虽然从来没有对晴霜说过什么，可他心中其实一直是庆幸而且感激的。

他无法想象晴霜也会有如此一面，这幻境空间之中的小女孩，双目血红，在她睁眼后似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环绕她在身侧，血月挂在天空，背景是直插在开裂大地上的黑暗焦木，更将她眼中的愤恨渲染的恐怖异常。

她静静站在煜衡的面前盯着他，明明是身处于一个广阔的空间之中，可煜衡却觉得他被困于黑暗的牢笼，整个世界都布满了那双可怖的眼睛，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各有不同，似有悲哀，似有愤懑，似有不甘，潺潺血泪从中流淌而出，环绕着他的周身，令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眨眼间，女孩咧嘴笑了，煜衡更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见一把剑凌空浮现在她面前，他认出来是晴霜的剑。

在女孩阴恻恻的笑容下，那把剑横空出鞘，银光闪过，一瞬之间天地异变，乌云迅速爬满了整个天空，逐渐积攒成厚重的云层向下压来，岩浆从大地裂缝中迸发而出，脚下土地在不断颤抖。

等那乌云有了一定的厚度，无数电光隐在其中频繁闪烁，轰隆一声过后，数丈粗的天雷从天而降，带着万钧之势仿佛要将地面的一切都劈作虚无。

煜衡从来没见过晴霜拔出过这把剑，她似乎都没怎么用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解除那怨气封印之后，真的会如眼前之景一般。他看着这末日景象，不禁有些悲哀，这情绪不知从何而起，但他就偏偏就是感受到了一种茫茫天地间独留自己一人的孤寂，天雷还在不断落下，可他在这一片轰鸣之中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猛烈的心跳。

这里环境压抑的他呼吸有些沉重，他喘息着缓慢迈出脚步，想要上前去阻止这一切，随着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步履艰难，却并未停歇。

突然，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神剑光芒一顿，煜衡觉得自己身上压力也陡然一松，抬眼见那女孩面上神情扭曲，似是在如之前的哭泣一般在尽力反抗。

煜衡抓住这个时机，拼尽全力飞奔到她面前，二人再次对上了双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她似是身在泥沼之中却不愿就此沉沦，似是逆流而上的鱼儿只为追寻生的希望，煜衡听到自己在那一瞬之间停止了心跳。

有什么在他身体内肆意生长，无数碎裂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划过，他有些痛苦的垂头喘息，却不知自己的眼中正在散发灿烂的金光，如初升之阳。

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女孩表情再度变化，空中神剑剧烈颤抖，落雷四处胡乱劈下，煜衡见状，强忍住不适，猛地伸手抓住了眼前女孩的手腕。

“晴霜……”他紧盯着那双血色的眼眸，方才他突然感知到这个年幼的晴霜是这幻境之主，唤醒她方才从此处离开。

“醒……一醒……”煜衡咬牙唤道，他体内气息紊乱，经脉似乎都要在一股陌生气息的横冲直撞下断裂开来。

幼年晴霜听到他的呼唤，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看清了他眼中的急切和那未知的金芒，所有的疯狂似是被抚慰，表情逐渐平静，她缓缓闭上了眼。

毁灭的气息如江水一般退去，乌云消散之际，煜衡抬首，见到了仿若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阳光。

***

宿青坐在树杈上百无聊赖的看了一眼树下那两个紧闭双目的人，又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月，不知道这俩人啥时候醒，他可等了好半天了。

煜衡身上突然发出朦朦胧胧的金光，照亮了宿青的侧脸，他一愣，低头盯着煜衡瞧了半晌，轻笑一声，“哎——有意思了。”

待到那金光散去，树下二人意识回归，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之意。

晴霜猛地转身逃开了煜衡的视线，低头不语，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她自身的记忆明明开始于一千多年前的化形之时，之前都是模模糊糊的待在封渊台里化解那些被强加在她身上的怨气，但是刚才……那些是什么……

在晴霜自己的认知中，她诞生于八千五百年前的那场混战之前，生而为归山族的战神一脉，伴生神器是一把剑。可是她有点倒霉，赶上了上古战争的集中爆发，还没等她化形履行战神一脉的守护职责，归山一族就死得光光的了，无数怨气聚集在了她这个最后的族人身上，多亏了她师父茯季一直帮她封印，她才能顺利醒来。

归山族除战神一脉以外的其它分支并不强大，但天生便擅长炼器，每个族人的诞生都伴随有神兵降世，而她的族人们的毕生追求也是炼成最强神器。在愿望落空，种族覆灭之后，这怨气……难道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潜伏在她体内吗……

晴霜又突然想起来落冥，她憎恨自己，所以曾经确实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煜衡自出来之后便有些头昏脑涨的，见晴霜没有理自己，就没有去找她询问，他自己脑中也很混乱，刚才似乎有许多的记忆碎片涌入，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可当他想要静下心来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些记忆和变化又都消失不见，像是隐藏起来了。

叹了一口气，煜衡觉得还是继续去找自己的魂魄碎片比较靠谱。

宿青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煜衡吓了一跳。

“兄弟啊，我懂你，失去神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煜衡瞧着那个宿青表情感慨，似是真的和他感同身受，顿了顿，朝他点了点头。

其实他自己这么多年都混过来了，而且寻找魂魄这件事他一直都很看得开，就是一个随缘的事，反而是晴霜那边更令人担心。

煜衡小心翼翼地走到晴霜身边，她紧闭双眼，像是还在尽力回想着什么。

眼见她气息又因为回忆而开始紊乱，煜衡连忙叫醒了她。

晴霜睁开眼睛，再次见到煜衡担忧的眼神，似是有一道电光于灵台中划过，她觉得自己绝对是见过这一幕的，不止是在刚才的幻境之中。

师父认识他……他也认识自己……那他到底是谁……

“我以前，从未关心过我体内怨气的存在。”她缓缓开口，煜衡闻言一愣，如果是他体内有这种东西，他会想着赶紧解决掉的。

“神族诞生伊始便会有意识，我和这些怨气相伴七千多年，我早就习惯了，而且从未对我造成过什么太大的困扰。”她抬手，许久不见的聆铮浮现在空中，煜衡想起这把剑在方才的幻境之中那凶悍的模样不禁有些紧张的握住了拳。

晴霜垂眸看着自己的剑，轻轻抚摸剑身，聆铮也似乎在回应她一般散发出朦朦胧胧的光。

“我一直都知道聆铮曾经吸收了很多的怨气，一直被师父封印。”她说着，神情有些伤感，“师父叫我不要轻易拔出这把剑，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我用过这把剑，其实我用过的，在一千年前，你魂飞魄散之后。”

煜衡有些震惊的看着她，想问些什么，却问不出口，害怕知晓那个他不愿发生的结局。

“那时候也是这样，我差点控制不住聆铮的怨气，一剑把你的合虚山劈出了一道裂谷，是天帝及时赶来阻止了我。好在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从此我也不敢再用了。”晴霜紧紧握住剑柄，骨节发白。

她高举神剑，微微抬头，天边是皎洁的明月，翠绿的树木在夏夜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都如常，可从那幻境中出来之后，这一切又显得格外珍贵。

“我本以为只是聆铮，它会影响我……可是刚才那个景象，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总感觉是真实发生过的，是我自己体内的怨气在操控着我。”

煜衡看着她，她的双眼在月光之下闪闪发亮，她没有低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她声音有些哽咽：“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我想要去做的事，只是听从师父的话去完成他和天帝对我的期望，他们说那是我的责任。这一千年来，我总是会尽力稳定我的情绪，封印也很稳固，可刚才在幻境之中，我好难过，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失去自我。”

“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几千年了，这些怨气和我自身的神力早已融为一体，连师父都没有办法彻底解决，我本来以为我有更长的时间去慢慢化解，可好像一切都并不如我所愿。”她说到此处，转过头来紧紧盯着煜衡，眼眸晶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着浮玉族那种令人平心静气的力量……可师父也说过他是浮玉族最后的族人。”

煜衡静静听她说完，从来没见她说过这么多话，这么一听，竟有些伤感，她这模样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不禁让人想安慰安慰她。

他上前一步，抬手搭上晴霜的肩，放缓语气道：“不要害怕，虽然前路未知，但我们总是在前行之中。你有了你自己的目标，这是好事啊，而且我也要谢谢你，你的出现让我坚定去寻找记忆的决心，让我不会在旅途中失去方向。我是谁，又能对你的怨气化解有什么助力，这都是我们想要得到的答案，看来我们以后更要互相帮助了啊，好伙伴！”

煜衡说到最后，语气又恢复他平时那轻松的样子，拍了拍晴霜的肩膀，对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眼眸黑亮，随着他的笑容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微风吹起他的额发，明月在他身上洒下朦朦胧胧的光。

晴霜觉得这人笑着的时候真的是很有感染力，让人不自觉的回他一个微笑。

煜衡见她笑了，又是很满意的拍拍她的肩，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听旁边啪叽一声，打破了他们二人之间和谐的氛围。

“哎呦不好意思啊，你们聊太久了我不小心睡着了。”宿青摸摸自己刚从树上掉下来磕到的后脑勺，嘶了一声，“你们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