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林泉韵拎着口袋回到屋子里,穆萍萍的被子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正在想办法弄干,见她进屋,立马双手合十,“帮我把被子挂到绳子上晾一下,现在完全没法睡。”

“好。”

她们好不容易将被子挂在屋檐下的绳上,雨也落下了。

长夜漫漫,雨线痕迹斑斓。

她们站在屋檐下,看着乱飞的雨丝险险与被子擦肩而过,穆萍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滴到我被子上。”

又想起林泉韵拎着口袋回来,随口问,“怎么又把馒头拿回来了?”

雨幕中,她的声音被雨声吞噬,林泉韵凑近一点,才听清。

顺着湿润的空气,记忆拉回到一个小时前,在她莫名片刻,才说出不用还给她后,少年的神色越发冰冷,无甚情绪地说了句,“我也不要。”

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凉。

不过,想到他们的背景,也可以理解。

穆萍萍愣了一愣,“他们是被下放的?!”

林泉韵收回思绪,慢吞吞地,“嗯。”

穆萍萍听到这声“嗯”,脸色大变,立马道,“算他们识相,知道把我们的馒头还过来,省得晦气我们。我们可得离他们八百米远。这种被下放的,说不定都心理扭曲了……”

和上午完全不同的态度,因为对方的身份。

林泉韵眼睑颤了颤,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不擅长对人释放明晃晃的恶意。

特别是这种,她不甚了解的人。

她还没应声,屋主突然从屋内走出来,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看见她们,劈头盖脸就是怒斥。

“这么晚,你们不睡,我这个老婆子还得睡!”

为了能盖过雨声,她们声音放得大,打扰了老人的睡眠,林泉韵反应过来,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穆萍萍也道,“对对对,实在不好意思。”

许是她们认错态度良好,婆婆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临走之前,她步子一顿,扭过头,看着林泉韵。

雨夜光线切割成碎片,老人家瞳孔也显出浑浊,看了她半晌,才语焉不详道,“丫头,你朋友说得对,池家那崽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罢,没等林泉韵回复,她佝偻的背影融入雨夜中。

雨势忽的更大,几道闷雷,穆萍萍急道,“还是帮我收回去吧,再晒估计都打湿了,我就这样睡算了……”

林泉韵缓慢地收回视线,“好。”

她们两人一手抓被子两只边角,往屋里走,穆萍萍想起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道:

“还有,你可别烂好人,我听别的知青说了,就下放的那个人……”

林泉韵静静听着,她不觉得自己是烂好人,只是大部分的人,和她都只是点头之交,在她生命中留不下任何印记。

既然如此,她很少因为这些不算重要的人,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

“好像叫什么池惊寒,不光成分不好,还偷东西打人,不是个好东西,之前我还能觉得他弟弟挺好的,还给我们割猪草,现在这么一想,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朦胧空旷,听不太清,像一团吸了水的海绵,林泉韵便任由心思跟着连绵的雨丝空茫地飘远。

某个瞬间,慢半拍的思绪忽地一震,如晴空一道闪电,裂帛般撕裂苍穹。

她脚步猛地停住,一心往前走的穆萍萍,触不及防下,被带着踉跄几步,莫名其妙地扭头,“怎、怎么了?”

“你……刚刚说,池惊寒?”

不算陌生却也不算熟悉的名字被逐字逐句吐出来,林泉韵甚至听到了阵阵耳鸣声。

隔着雨帘,穆萍萍话语顿住,和她不明所以地对视,“对啊。”

清晰地传入林泉韵耳中。

1986年9月23日,数学家池惊寒自杀身亡,那天,她一觉睡醒,回到了知青岁月。

她并不觉得这两者有任何关系,因为她和池惊寒是两个世界的人,只因赵溪梅工作的关系,有过短暂的认识与了解。

她不可否认,知道这件事时愣了好久,一个鲜活的,甚至有过接触的生命就那么逝去,足以带来无数的思考。

有对无常的怅然若失,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与胆怯,有对他盛名之下会这么选择的迷惘,有怕赵溪梅和林自华伤心难过……

种种。

但是终究与她隔得远,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似云雾般散去,池惊寒这个人将在记忆长河中褪色成一个不起眼的一点。

因为本就不算熟悉。

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仿佛指向另外一条道路。

那就是——

她的重来,和池惊寒的死亡有关。

因为他的死亡,她才重新来到这片土地。

那么,只要阻止了他的死亡,改变了他的命运,她是不是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指尖攥紧被子边角,她上前一步,看向穆萍萍,“你还知道别的,关于池惊寒的消息吗?”

穆萍萍愣了几秒,迟疑道,“就我们每天经过的那块地是他在种……怎么了吗?”

地……

竟然近在咫尺。

林泉韵呼吸不自觉发重,久旱逢甘霖,柳暗又花明。

她逐渐接受很多事情都不会如愿,漫漫人生路,起伏不由人才是正常,但是在此刻,却依旧一饱看见希望带来的强烈感受。

心滞空了几秒,又超负荷地跳起,零星的希望是银河中闪耀的星辰,在黑夜里照亮归路。

抬眼对上穆萍萍探究的目光,才意识到太明显,将沸腾的情绪压下,林泉韵侧了侧脸,道,“没什么,只是好奇。”

隔天,雨停了。

林泉韵照例很早就出了门,却不像往常一样,径直往养猪场去。

而是在田地旁驻足。

远远便见,日头初升,照亮一大片广阔的田地上,以及田地上的人影。

那人影单薄瘦削,洗得发白的褂子空荡荡地飘在身上,黑发被不知道被汗,还是被早上的霜露打湿,耷在额间,更显眉眼深邃,正一刻不停地耕作着。

是池惊寒。

他一直就在这片离她不远的田地里劳作,却直到今天,林泉韵才注意到。

她借着树荫的阻挡,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头高挂,一点一点将昨夜的雨水蒸发出白汽,才有村民到来,认领自己的田地。

说话声、谈笑声一时之间充斥整片土地,却和池惊寒无关。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没人和他对话,他形单影只,孤僻阴郁,难以靠近。

世界如此之大,人与人相遇的可能性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万分之一,她却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与他相遇。

只是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和他无甚联系,竟然会因为他的死亡,重回十年前,来到这片土地。

奇怪,却也是事实。

人越来越多,多到不适合再看,林泉韵收回视线,往养猪场走去。

却不知道她刚走没多久,田间劳动的身影似有所感,抬了漆黑的眼,往她站的地方驻足几秒,又不带任何感情地收回。

吃过午饭,林泉韵和穆萍萍往回走,再次经过那片土地。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烈得可怕,被阳光一触碰,都有明显的灼烧感,村民都躲在树荫下,吃着家人送来的饭,热风吹来,偶尔捎来有几句对话。

自成一方天地。

唯独池惊寒,依旧在田地里劳动。

像不会疲倦一样。

穆萍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哪怕知道不应该和他有联系,都不由得庆幸道,“还好我们成分好,要不然像他一样,干最多的活,领最少的工分,从这儿到那儿,都是他的。”

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偌大的田地竟然有一半是池惊寒的。

又看村民手里捧着的饭缸,林泉韵忍不住轻声问,“他不用吃饭吗?”

“人是铁饭是钢,谁不用吃饭?他是压根没得吃。”穆萍萍挑眉道,“他这种成分,他伯伯伯母给他住都不错了,怎么可能给他吃的。更可况,那么多地,他吃饭去了谁干。本来工分就少,再一扣,就没多少了。”

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十年后,数学家池惊寒用一种不可比拟的姿态,站上世界的领奖台,让国人为之骄傲。

可是十年前的现在,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太阳炙烤,待遇不公,甚至连顿饱饭都吃不到。

何其反差。

如果林自华亲眼看见,定会恼怒气愤于如此一代天才竟会遭受如此待遇。

而她站在时间巨人的肩膀上,带着未来的记忆在此刻驻足,竟也体会到和林自华一样的情绪。

林泉韵说不清心中感受,缓缓收回视线。

一天的劳动结束,池惊寒照例是最晚一个。

此时已然入夜,雨后的夜空格外剔透,星星坠在半空,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

池惊寒却对这样的美景毫无兴趣,这是留给那些吃饱喝足、生活有滋有味的人看的。

把锄头上的泥巴刮在草上,他提着锄头往上走。

村里的昼夜温差大,中午热得像火烧,晚上却凉意四起,没有劳动的身子很快觉得冷,他拎起堆在草垛上的衣服,一抖,刚准备穿上,一个玉米饼从衣服里掉出来。

泛黄的饼面染上泥巴痕迹,他抓起饼,左右望了一圈,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人影。

莫名出现的玉米饼,不放在别人那儿,唯独放在他那里。

池惊寒眼中划过冰冷的讥,是诬赖他偷窃,还是往里面掺了老鼠药?

但是不论是哪种,他都不会让他们所愿。

玉米饼被丢在寂静长夜里。

池惊寒往屋里走,推开门,放了锄头,刚直起身,就看到野菜汤纹丝未动,拧眉看向床,“怎么不吃东西?”

池咏青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嗡嗡作响,“不想吃……”

“你还在发什么脾气?”池惊寒冷声道,“说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池咏青从被子里钻出来,吸了吸鼻子,声音小小的,“我不饿……”

池惊寒不听那些,拉直唇线,从被子里挖出池咏青,又把窝窝头塞到他手里,命令道,“吃完。”

池咏青的脸在被子里闷得红扑扑的,像一颗发黄的红苹果,怏怏地接过窝窝头,咬了几口,实在是吃不下了,哼哼唧唧递给池惊寒,“哥哥,吃不下了……”

池惊寒手腕顿了两秒,刚接过去,池咏青立马就往被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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