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2 章

谁?

梁二兴声音发抖,当下四顾,想从黑脸汉子,大爷两人脸上看出些什么,他们却也回以同样莫名的表情。不是他们恶作剧?梁二兴这下不摆架子了,慌里慌张站起来,后背开始冒白毛汗,到底是谁?总不能真的是……

“没……没谁啊,听错了吧。”黑脸汉子声音也在发颤。

“呜呜呜……”

庙里又适时响起了呜咽声,好像在回应他们质疑一般,这一次,三人都听得再真切不过了。

这哭声并不大声,但十分哀婉,连绵不绝。仿佛哭声的主人,被囚禁在地狱最深处几千年,浑身都充满噬人的怨气。小庙破窗本就被风吹得嘎吱怪叫,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一唱一和,别提有多瘆人了。

三人一下都在原地呆住了,目光没个焦点。他们进来后人手一根烟,吞云吐雾这一会,庙里已然烟雾缭绕的,让眼前的情形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气息。他们忽然惊觉,破庙,避雨,闲谈,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那些奇闻怪谈发生的氛围吗。

而奇闻怪谈也确实发生了。

现下正殿总共三人——梁二兴,黑脸汉子,大爷……都是男人。这哭声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这真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但见鬼,这方圆几里哪里来的女人。除非,庙里的这一位……

三人同时僵硬地抬头。正中的神坛上,泥像的半张脸隐在青灰色的阴影里,另外半张脸上只有漠然。

“摩……摩女显灵了!”大爷颤颤巍巍道。

黑脸汉子头皮发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扒拉着梁二兴的腿让他想办法。但梁二兴也不过外强中干,草包一个,现在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自身都难保。

他和所有本地人一样,也是听摩女故事长大的,不,应该说是吓大的。民间信仰就是这样,膜拜的神灵和吓唬小孩的妖怪,可以是同一个人,毫不违和。此刻,不知为何,这些故事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

曾经有汉子偷吃庙里的贡品,后来……他死了,死前狂吐血,尸体都是酱紫色!

曾经有老人喝醉了大骂摩女,后来……他死了,死前一直哭,遗像还天天流泪!

曾经有婆娘情急到摩山撒尿,后面……她死了。不是,她生下的孩子是怪物!

就没一个人没事!

这时,有幽怨的女声在低唱。

雨儿下,地里冷

何时见头满地滚

黑色匣子等你睡

只问三更或五更

这唱的什么?头满地滚?黑色匣子?那不就是棺材?什么三更五更……这是……这是要他们下地狱啊!

“不……不关饿事啊。”大爷最先反应过来,拔腿跑了。

梁二兴和黑脸汉子也想跑,但四条腿像被焊死在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脖子也仿佛被人卡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三更,还是五更?”直到女声催命一样问。

梁二兴和黑脸汉子这才如梦初醒,鬼叫一声,地上的山货也不要了,跌跌撞撞跑进雨中。小狗在后面追着,叫得很欢。

徐灵宾蹲在神坛后,捂着鼻子听外面的动静——人好像都成功吓跑了。

刚刚装神弄鬼的自然是她,但她也是没有办法。徐灵宾本想躲在这里,等外面的人走光了自己再出来。谁承想,这群人一进来就抽烟,还一根接着一根,搞得满屋子都是烟味,她蹲在这里都被呛得不行,眼看就要咳出声被发现。

而那个叫梁二兴的可说过,这地方没他点头就进来,就得尝尝他的手段。这群人听起来就不好惹,谁知道是在说玩笑话,还是真会拿自己杀鸡儆猴。为了不暴露自己,才编了歌谣把人吓跑,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完全没有她觉得这群人也欠点教训的原因。

不过,她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从三人的话语间能判断出,一人胆子小,一人畏神明,唯有那个叫梁二兴一时摸不准,所以她先轻声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他马上露了相,所以后面能这么顺利也不意外。

现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徐灵宾连忙打了一个喷嚏。大概是憋得太久了,第一声喷嚏很小声,但被烟呛了半天,接二连三的喷嚏正要爆发,对,爆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就像世界上没什么能阻止火山的爆发一样,猛烈得爆发……下一秒,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吧……除了她自己。

庙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从外面进来。

糟糕,之前避雨的少年!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居然把他忘了!

徐灵宾屏气凝神,只听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难道她被发现了?要被揪出来解释?呃……怎么解释。为什么躲起来?为什么装神弄鬼?怎么解释都非常可疑,而且不是一般的尴尬!

怎么办,就差一点,她想自己主动跳出来交代得了。

这时,脚步声却停下了,然后久久没有其他声响。应该是他站在泥像前,半天一动不动。

徐灵宾蹲在神坛后,努力绷着脸,身体都要抖起来了,想打喷嚏憋的……真的快绷不住了,她脸都有些扭曲,只能死死揪着衣角心里一遍遍盼着他快走。

直到很多年以后,所有的记忆都被翻出来咀嚼,所有的细节都被无限拉长。徐灵宾忽然想到了这个瞬间,这个瞬间他们只有一像之隔,陈弃站在泥像前大约是在祈祷,他祈祷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本该有无数次机会闲谈的话题,最后却成了被时光掩埋的秘密,那全部的内容其实只有四个字——带我走吧。

终于,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尽头。

庙里立时响起接二连三的喷嚏,一下比一下响亮,惊天动地得房子都要被震歪了。她从泥像后出来的时候,眼里甚至带上了泪花,打喷嚏打的。

面前的庙空荡荡的,果然没有一个人。她再看出去,隔着屋檐还在滴落的水滴,院中地面淡淡地映着天光树影,远处的景致轮廓格外清晰。

雨已经停了。

徐灵宾不再耽搁,一边出门一边自言自语。

“多难得的神秘体验,被揭穿也太无趣了。”徐灵宾出门往摩女大典赶去。

“不过,也不可能,又不会再碰到。”

他们都不知道姓名,声音,相貌,怎么可能还会碰到呢。

徐灵宾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她和之前的避雨少年同在摩女大典上。

而且就同在一条长街上。

这条街很是热闹,两边挤了一溜的摊位,摊主都是附近村特意赶过来的村民。所以摊位摆的不是很讲究,有支起的高高低低的架子,也有往地上一铺的塑料布,或者干脆直接往地上堆装山货的箩筐、蛇皮口袋。要不是中间临时搭好的台上在表演傩戏,你都以为误入了什么大型赶集市场。

傩戏,这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古老舞蹈,现在已经十分少见,像本地这样传承有序的,更是少之又少,故而每年都引得一批民俗爱好者前来观摩。而在傩戏中,面具又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这种商机自然不会被错过,不少摊位上都摆着面具在卖。

陈弃就在长街的另一头,戴着面具站在一个摊位旁。而徐灵宾在长街这一头,手上正好拿着一个木雕面具。

她才刚拿起面具想仔细看看,忽听到集市正中的曲调忽然低了下去。她抬头一看,台上头戴面具身着彩衣的一男一女,伴着弹奏的神调,踩着节拍或俯、或仰、或冲、或拧,用舞蹈演绎着摩女的传说故事。

从前有一对夫妻,妻子织布,丈夫读书。一天,丈夫进京赴考,再也没回来。妻子找到都城,才发现他早已另娶他人。丈夫对找上门的妻子一路追杀,直追到了摩山这个地方。上天垂怜,赐予妻子一块宝物,丈夫碰到后尽失五感而亡。妻子后来治病救人,造福一方,后被修庙纪念。因在摩山得天之赐,故唤她摩女。

而这一幕似乎正是摩女和丈夫依依惜别的场景。

“这调子,还是五音?”徐灵宾听了一下,因自小擅长音律,便随口说了一句。

“宫商角徵羽,”没想到却有人接话,“正是摩女那时候传下来的,听说两千多年了是一音未改,现在会弹的可不多了。”

徐灵宾循声看去,说话的是旁边摆摊的一位老爷子,她看了看左右,才指了指自己,“老爷子,和我说话?”

“女娃子,老夫在此算命多年,善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今日观有青紫气自北而来,方在这以候异人啊。”老爷子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的黑眼镜,意思是他等的异人就是她。

徐灵宾默默放下手中的木雕面具,她知道自己得随时准备开溜了。

“只是今日观你之气,”老爷子一捻胡须,继续说,“青紫中隐隐带有白阴煞,你这是要有血光之灾啊。老夫于心不忍,这才出言提醒,若想化解灾祸,恐怕还需在此算上一卦。”

果然。

“我约了人呢,算、算了吧……”徐灵宾急忙转身,装着一副赶时间的样子,几步就要开溜。

“莫慌莫怕,”老爷子见她要跑,面上倒是一点不急,“万般皆由天数定,命该如此不可逃。然今日遇到我,本就是命数之一。这样吧,你过来,老夫不收你卦金便是了。”他说的好听,要给她免卦金,但其实一句话把她堵住了,现在走就是承认自己怕了。

徐灵宾便又折了回来,谁会怕?她倒要看看他能胡扯到什么地步。

她往算命摊前一站,只见桌上纸笔、竹签,卦钱,命理书一应俱全,后面立着的幌子还写着“石瞎子算命”。

她再看端坐在桌后的老爷子,他一双眼睛在圆框黑眼镜后分明明亮有神,她嘴角含着笑,“您这眼睛也不瞎啊……”

“瞎还是不瞎,何时能自己说了算,从来都是别人说了才算。”石瞎子煞有介事扶了扶鼻子上的黑眼镜,“别人要说,算命的都是戴黑眼镜的瞎老头,那你不瞎也是瞎了。”

“这话倒有几分意思,”徐灵宾一笑,往摊前的马扎上一坐,“怎么算啊这个。”

“手先伸出来。”石瞎子半取下黑眼镜。

徐灵宾把手放到桌上。

“右手。”

“男左女右是吧?”徐灵宾依言换了右手。

“掌分八卦,定其宫位,观其气色,而辨贵贱。”石瞎子嘴里念念有词。

别的不说,至少这神神叨叨的架势对了。后面肯定有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这些话都不说死,两头都能活,怎么都有一番道理等着你,但万变不离其宗,为的就是最后两个字——掏钱!

“我看你……”

来了来了,看她怎么呛回去。

“天纹断裂,地纹在离宫,你自小便寡亲缘,过得孤苦伶仃吧?”

徐灵宾闻言脸色变了。

石瞎子又看了看远处的云,然后才打量她的面色,这是观气之前先观云气,“观汝之气,其状巍巍,有来气,有往气。是年纪轻轻却多灾多难,已然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遭。少见,少见……我也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年轻却这么命途多舛的……”

徐灵宾简直大惊失色。

石瞎子见她神色料定自己所说不差,捻着胡须,有些得意,“怎么样,老夫说得可对。”

“老爷子,您是怎么做到的。”徐灵宾满脸不可思议。

石瞎子捻着胡须,笑而不语,一副世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样子。

“一般人真做不到……”

徐灵宾一拍桌子。

“是怎么一个都没蒙对的?”

石瞎子笑容瞬间僵住了。

“我从小双亲健在,衣食无忧,哪来的什么寡亲缘孤苦伶仃。至于什么鬼门关上好几遭更是无稽之谈!我一刚高考完的普通学生,除了考试哪里来的什么灾什么难?”她一口气说了一大通。

主要是这话太离谱了,万万没想到他没说什么两头活的话,直接把话说死了,更没想到的是内容错得没边了简直!

石瞎子闻言脸上有点挂不住,视线反复在徐灵宾全身上下逡巡,“不应该啊……许是仙机莫测,日后自有应验。”

徐灵宾差点笑了。

“老爷子,我是看您这么大年纪出来练摊也不容易。”徐灵宾从包里掏出一张大钞放在桌上,对着他摇了摇头。“钱您收着,但是吧以后也别出来招摇撞骗了。”

“我可不是那么捞偏门的!”石瞎子看来很是生气,连老夫两个字都忘说了。“你确实要有灾祸发生,若是速速离开这里,尚有转圜之机。不然等你哪天明白过来,再想起老夫今天这番话,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他说得很是痛心疾首。

“成,”徐灵宾慢慢站直了身子,凝视着面前的人,“那我等着,等我撞上南墙再说。”

石瞎子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被噎得差点找不着话,只是不住摇头,“这世间尽是些愚夫愚妇,愚夫愚妇啊……”

“愚夫愚妇是吧?”徐灵宾本来都走出几步了,又腾地折了回来,作势伸手要拿回钱。“那这愚夫愚妇的钱……”

石瞎子飞快地把桌上的钱捡起,折好,收进内兜,动作一气呵成。

徐灵宾把头摇一摇,笑一笑,刚要走。

“小心咯,”没想到这个江湖骗子又说话了,石瞎子取下眼镜哈气擦了擦,脸上并无半点惭色,“因果之事,谁人能知。离开这卦摊后的每一步,皆大意不得。每件无关紧要之事,每个泙水相逢之人,就在这些不起眼的琐碎中,在你浑然不觉时,祸根已然埋下。而前因一旦种下,就会死死缠着你,直到你死亡的那天才能消弭。”

又来。徐灵宾看了他一眼。

算了,不和他计较,该离开大典去考古工地了。

她转过身,走开几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什么半仙救救我们的话,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但她也没多想,往长街另一头,自顾自地走去。

长街另一头,陈弃站在一个摊位旁,真容隐藏在面具之下。

“看看,随便看看。”他站着的这个摊位,后面有个老婆婆在笑眯眯地朝客人招呼。

这是一位小客人,他眼巴巴地看着摊位,旁边有一脸无奈的父母,正想着法拖着他离开。他们也是外地过来旅游的,本来就是在街上随便逛逛,谁想这孩子到这就挪不动步了。

倒不是说摊位上卖的东西有多特别,也不过是普通的木雕面具。这木雕面具可不是傩戏的傩面具,傩面具在傩戏中可是神灵的象征和载体,要由专业的人雕刻,而且面具的取用和存放都有严格的要求。

这卖的木雕面具,不过是这里类似土特产一样的东西。大多出自农闲时候的老人,他们没事随手雕一个,攒着一齐到大典上卖。虽然雕工粗糙,也不敷彩,但游客们看完傩戏喜欢应景买个戴着玩,倒是也很有销路,所以街上走两步就有人在卖。

小孩之所以在这哭着喊着不走了,还是因为小摊边上的男子。

他戴着面具,只是站着,却已经足够惹眼。这条街上人头攒动,乌烟瘴气,他旁边就是卖炸果子的,一大锅热油里翻滚着形态各异的面食。他站在这热气氤氲里,却仿佛细竹立于清风中。

不知是联想到什么有人气的卡通角色,小孩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的面具,一边嚷嚷着“变身”一边哭着喊着要,而且不要摊位上摆着的,一定要他脸上这个。

“买吧,最后一次。”小孩握着小手信誓旦旦地保证,一脸严肃认真。

“真的?”父亲面带微笑,“你上次也是这么说,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

话虽这么说,做父母的哪里能拗得过孩子,他们也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哪里能直接上手要别人戴的这个。

父亲装着挑了摊位上的两个面具,才指了指站着的男子,“再加上他戴的这个,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陈弃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极为好看的脸。那面容是清秀,面具却是狰狞的,移开的瞬间,极大的反差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人联想到兰陵王在严阵以待的千军万马前揭面的情形。

连父母二人看到面具后的真容都有一瞬间的诧异,顿了一下才接过面具,领着兴高采烈高举面具的小孩走了。

这家人走后,剩下的面具也陆陆续续卖出。

老婆婆开始低头整理摊位上的商品,木雕面具基本快卖光了,便说道,“剩下的我自己就够了。陈娃子,跑这一趟,现在才得空,已经够麻烦你嘞,赶紧自己逛逛。”

她语中带着愧疚,陈娃子住在她隔壁,平日里就没少帮忙了,现在还这么麻烦他。

“回去换衣服,耽误了不少时间。”陈弃摇摇头,本来收工的时间可以更早的。

他挎上自己的单肩布包,转身就要往家的方向走。

“陈娃子,就急着走嘞?今天多热闹,多转转多看看,交交新朋友。”老婆婆焦急地劝。

陈弃闻言,顿住脚步,默默地看了看跟前的街道。不知何时,傩戏已经演完,大典到了尾声。有人撒起了纸钱,以告慰那些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纸钱散开,漫天皆白,映在他眼里像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仍是摇头,转身走了。

忽然,徐灵宾觉得什么掉在自己头上,取下一看,是张白色的纸钱。她捏着纸钱,身后不远处,陈弃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白茫茫的雪中。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详,但不是因为这纸钱,而是……

“怎么感觉,漏了什么。”

而且就在刚刚,她似乎漏掉了什么非常要紧非常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