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3 章
“到底是什么呢。”
徐灵宾还在介意这个问题,这时她已经到了考古工地,站在旁边的小坡上等人接应。
这里是汧阳县西部的上沟村。从地图上看附近是大片的墨绿色,说明这一带山多沟也多,这点从标出的几个村名也能看出——大多都带着沟、山、岭等字样。
而这又处在本就偏僻的村子外围,四周荒无人烟,放眼望去,单调的黄土地上只有几个临时搭建的蓬房,如果不是一旁竖起的“考古重地,闲人免进”指示牌,这里看起来更像是还没打灰的建筑工地。
“徐灵宾是吧……”身后有人唤她。
“诶!”本来还皱眉想事情的徐灵宾光速变脸,转头后已经是一张盈盈笑脸,连搭话的音调都无比亲昵。
毕竟她这次跑到考古工地,说好听点是来参观学习的,说难听点就是给人添麻烦来了,可不得机灵懂事一点。争取第一次见面就给师姐留个好印象,最好无比深刻那种,深刻到暑假结束了,在师姐眼里她还是一个彬彬有礼得体大方的后辈。
师姐来了。
她顶着巨大的防晒帽朝自己走过来,这帽子帽檐很宽,自带遮挡护住肩颈,防晒效果不用说,只是不甚美观,戴上直接和土匪差不多。
“师姐。”徐灵宾面带微笑,没因这土匪装扮露出半点异样。
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完美,她在心底满意地点头。转身,完美,微笑,完美,再走几步,走出个意气风发,走出个豪情万丈就可以了。
她保持微笑大步向前,意气风发的第一步,豪情万丈的第一步,直接……踩空了。她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从坡顶往下栽。这土坡不高,人倒是没摔倒,只是一路狼狈滑到底,还猛地一推,把旁边插着的指示牌给推倒了。
“我来负责接……”师姐刚把防晒帽一摘,就看到师妹这么一会就搞出了满地狼藉,一时愣住了。
“我还说要留个好印象。”徐灵宾站直身子,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挺好的,挺深刻的……”师姐斟酌着措辞,也没说错吧……这个出场确实深刻,应该说太深刻了。她刚想说点准备好的开场白,就看着徐灵宾半蹲下身子,把倒下的指示牌扶起,想重新插回地里。可因为重心拿捏得不到位,牌子立起又倒下立起又倒下,师姐有些无奈道,“先放那吧。”
“不行,我惹出来的,得收拾到底啊。”徐灵宾又试了几次,这次成功把指示牌插回了地里,又按实了底部的土才不好意思地转头,“师姐,麻烦你了。”还特地抽空接她。
“嗨,都一个学校的,哪里的话。再说,你刚考完就有参观学习的心,好事啊。”师姐领着她往蓬房走。
“哪有哪有,”徐灵宾连忙摆摆手,“我就是放假没事到处转,正好在京大碰到了喻老师,是她说起陕西这边有京大的考古队,这才过来的,我是想闲着也是闲着嘛。”
本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闲聊,师姐却忽然面露一丝古怪,但她也没有说什么,转而指了指地上墨线交错的方格,交代道,“刚确定的位置,过两天就正式动工了,到时候找个探方先挖着呗,但有些话先说好啊,你估计也就在这耕土层一走一过,其他就……”
徐灵宾点点头。
耕土层是遗址所覆盖的最表面一层,一般是耕种可以触及的范围,这个深度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让她这个外人挖一挖,体验一下没事。但再往下,不说处理出土文物,测绘、标注数据、记录位置,这每一件都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插手的。
“对了,你家里支持你报这专业吗。”师姐突然问起。
徐灵宾身形一滞,“呃,特别支持……”才怪呢,她就是因为不支持才跑出来的。
“那还好,”师姐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摇了摇头继续说,“想当初我报的时候,我家里人死活都不同意,说什么女生阴气重,阴上加阴。”
“那还好师姐没跑,”徐灵宾开着玩笑。“不然考古行业得停滞多少年啊。”
“哈哈,”师姐噗嗤一笑,“师妹你才是,这里条件你也看到了,就这样了,再好也没有,你可别转头吓跑了。”
徐灵宾愁眉苦脸地说,“我尽量。”
两人皆是一笑。
手机提示音响起,师姐摸出兜里的手机,看了之后说,“今天下雨又积水了,老师的意思是再放两天假。正好师妹你舟车劳顿,不然先休息休息,或者在附近旅旅游?”
“这样的话,我想去乾陵怪圈看看。”徐灵宾点点头,准备眼下先在蓬房里安顿一下再想去乾陵的事情。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蓬房边,有两个汉子正掀开蓬布从里面走出来,他们边走边说,“我说下雨肯定放假,梁哥非要我跑这一趟。”
“大典不都完了吗,还请假?梁哥忙啥去嘞,打牌都找不到人。”
“听说是冲撞了摩女娘娘,跑到讨债鬼家去了,还拿着一把剪刀,我看是要见血。”
冲撞摩女?
徐灵宾脑海中一道惊雷炸开!一直遗漏的信息瞬间想起来了。
那是在石瞎子处听到的半仙救救我们,那是梁二兴的声音!所有的信息都整合在了一起,答案再明显不过,摩女庙的事情还有后续,而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难想象。
梁二兴等人在摩女庙以为自己冲撞了神灵,故而找附近久负盛名的石半仙化解。石半仙则是让他们带着剪刀去找讨债鬼,也就是那个避雨少年,她听过他们这么称呼他。
不过,他们冲撞摩女,和这个少年有任何关系吗?
先不管这个了,都说要见血的程度了,她可不能因为自己装神弄鬼,让别人摊上这等祸事!
汉子正要继续走,一个女生拦住了他。
“这个讨债鬼家在哪!”
上沟村隔壁,下沟村。
这是村子最西边,也是最偏的地头,只坐落着两家小院。院墙都是黄土垒就的矮墙,没一人高,挡不住什么视线,外人能轻易看到院内的情形。
院坝正中,一个少年坐在小凳子上,低头搓着盆里泡的一件衣服,他搓得很认真,连手上的动作都很规律。但这一幕看起来着实诡异,因为就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各有一满脸横肉的汉子,一人手上还挥舞着剪刀,明显是要对他下狠手。
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低头认真洗着衣服。
梁二兴和旁边的黑脸汉子似乎早习惯了他这副死人模样,自顾自地开始放狠话。
“你看看你,本来就长得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还留这么流里流气的头发,来,今天梁爷发发善心,好好给你理理发。”梁二兴手里的剪刀嚓嚓作响。
“早该剪了,太难看了。”之前庙里的黑脸汉子附和道。
“这给你整个什么型嘞。”梁二兴装作很苦恼的样子,大力推了一下陈弃的脑袋,把他推得几乎歪倒,“来,你来说说。”
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回应。
“问你话呢。”黑脸汉子也推了下他脑袋,他又往另一边倒去。
陈弃还是不说话,手里抓着衣服。
“三子,你来说,从哪下手,”他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贴着少年脑袋上下逡巡,每到一处都伴随一声喝问,“这?这?还是这?”当然是在故意恐吓少年。
黑脸汉子,也就是三子回道,“阴阳头好,二哥。”
“好主意!”梁二兴高呼。
施暴者眉飞色舞,旁若无人地谈论着。受害者本人却还在低头洗衣服,梁二兴心底不禁开始抓狂,欺负别人不就是图那惊恐却无力反抗的绝望表情吗?但陈弃这个人,被唬了这么久,别说害怕,眼里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该说他不愧是从小就被父母揍大的,真的很有装死的天赋。
梁二兴心里鬼火冒,一脚把地上洗衣服的盆踢翻,“洗屁!”盆被踢得整个倒扣,半盆水全洒了,洗了一半的湿衣服上全是土。
梁二兴又呸了一口,这才揪了一把陈弃的头发,他还不信了,真剪下去还不哭。
利刃闪着寒光,眼看就要剪下。
“请问。”门口忽然有声音。
谁在说话?
梁二兴和三子下意识循声看去,连一直毫无反应的陈弃都眼波一动,抬起了头。
一个陌生女孩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眼下正是汧阳最酷热的时节,黄土地上闷热得宛如倒扣的蒸笼,人光是站着就能腻出一身的汗,风都寻不到一丝的出处。她梳着高马尾,穿着绿色冲锋衣,站在黄土院前,却仿佛另一个微凉醺然的夏日就此降临。
她眼中有惊愕,似乎刚注意到院中的情形,有些不确定地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才犹犹豫豫开口。“我找梁三、五……二、二兴?”
找他?
梁二兴和三子对视一眼,皆是面面相觑,这人不认识啊,找他们干嘛。
“是我。”
“有人托我带封信。”她说着开始在身上翻找。
“谁啊。”梁二兴握着剪刀的手慢慢垂下。
“我哪知道,”她好像攒了一肚子的火,很是愤愤不平,自顾自地开始唠叨,“我在街上好好走着,莫名其妙被一瞎子拉住,也不知道从哪知道我要来下沟村,非要我帮着带信,不帮就不让走。”
被硬摊上这差事,她似乎硬很是不满,现下着急给了信就走人。但她两只手在前衣裤兜上下左右都摸了一遍,却没有掏出信来,反而动作一顿,僵在了原地。
空气微妙的静默了一瞬。
“信呢。”梁二兴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刚刚还心里犯疑,这瞎子明显是石半仙,但自己前脚刚从他那离开,怎么他后脚就送信,有什么不能当时说?但他现在忽然恼火起来,为她搞丢自己的东西!那可是他的东西!
他和三子连陈弃都不管了,径直到了门边,要她给个说法。
“可能掉路上了。”她挤出一丝微笑,退了半步,“我帮你去找啊。”
想跑?
梁二兴挥舞着剪刀震慑,“你是拿我们寻开心来了吧?”
“怎么会呢,两位大哥,”她惶恐地摆手,“咱们这萍水相逢的,哪犯得上。再说那个瞎子,叫石瞎子的你们肯定也认识啊,今天你们就找过他,还是因为冒犯神明的事,是不是有这回事情嘛。”徐灵宾急切地辩解,当然不过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的。”梁二兴奇怪,他们确实是因为冒犯摩女的事情找了石瞎子,但石瞎子只是让她带个信而已,怎么会告诉她这么多细节。
她闻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显得格外心虚,“我纯属不小心啊,就是不经意间看了两眼信。”
不就是偷偷打开信看了嘛!
梁二兴无语,“信上到底写了什么,石半仙是高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干这事。”
“我只记得大概,”她连忙叫苦,“好像最开始写你们冒犯神明,要带着剪刀……然后去哪……干嘛来着……”
她看似说了一堆,其实除了能看到的剪刀,其他关键地方全用含糊不清的词带过去了。但梁二兴和三子却以为她只是没记清楚,三子还出言提醒,“带着剪刀,剪了邪气重之人的头发,烧成灰放在香案上赎罪,是他说的。”
“对对对,但这只是其一。”徐灵宾补充道。
“其一?”梁二兴和三子瞪眼。“其二呢?”
“其二……”徐灵宾装作努力回忆,慢慢转过身去。一从两人视线中消失,她立马轻松下来,哪里有半点刚刚着急忙慌的样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膛中的心跳得有多快。一方面,她为了尽快到下沟村,一路上紧赶慢赶,现在其实应该气喘吁吁,不过是她强压下来装作正常。另一方面,她和梁二兴两人斡旋,要留意说辞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精神得时刻紧绷着。
她缓了片刻,已经想好了怎么编,转过头正要再说,却看到少年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端了个瓷盆,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跟个没事人一样在洗衣服。
她愣了一下,才开口道,“其二好像是说你们不诚,不光对他不诚,还对神明不诚……”
之所以她敢这么说,就是料定冒犯摩女的事从前到后都和少年没有关系,但石瞎子却他们来找这少年,这中间必定有什么猫腻。
梁二兴却是一头雾水,“不诚?”
三子看看梁二兴,好像知道什么,试探性地说,“是不是,我们不该提这个讨债鬼,明明冒犯摩女的是你……我们。”
是,他和梁二兴是去找了石半仙化解,但交待细节时却绝口不提自己,反而把一切都推到了陈弃身上,是他害得他们被摩女降罪。不过,这一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如何能得知?石半仙果真是料事如神啊。
徐灵宾见状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连忙添上一把火,“摩女啊,我想起来了……是说你们有罪,却推给别人,要是最后都不迷途知返,那就是罪加一等。现在剪自己头发已然不够,得立刻到摩女庙跪到三更,要是摩女没再找你们,那就还有救。”
这番话说得精妙,不光解释了石半仙为什么送信,还说清了为什么现在才送信。因为他要看看这两人能不能自己醒悟,不去剪陈弃的头发。但若是罪加一等,他又在最后关头送来这封信,再救他们一次,指点他们去摩女庙跪到三更。这前前后后,都十分合乎逻辑。按说,听了这番话,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离开。
梁二兴却没动步,脸上还有一丝委屈。
徐灵宾忽觉不妙。
梁二兴开口,“不能这么说嘞,他是不是邪性,是不是到处克人,我让他滚蛋,他推三阻四地不愿意,我心情不好,我也是没有办法。是,是我和摩女出言不逊,但这个事情往根里说,不是他害的是谁呢,既然是,又怎么能叫推给别人呢。”他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
徐灵宾差点想吐血!
原来是这样啊。
她本来还纳闷,这梁二兴挺怕神明的,哪来的胆子跟石半仙扯谎。敢情人家没觉得自己在扯谎啊,心底还真觉得自己被连累了,现在都还委屈上了。
这……这一副歪理,简直匪夷所思,等闲人还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她都找不到话来应对,而且作为一个送信的过路人,她应该告辞了。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