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9 章

讨债的!

喊的这个人,其实根本不认识陈弃,但看到眼前人的瞬间,不知为何就叫出了这三个字。

梁二兴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他回过头,陈弃果然站在那里。

陈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着一声不吭。他头顶烈日,整个人却在照不到的阴影里,黑沉沉的跟个鬼一样。

没由来的,梁二兴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有点发怵,嘴上却说,“你个鬼迷日眼的干甚?我一撇子锤死你信不信。”

拳头落下,不过他才是被捶的那个。

梁二兴的衣领被抓住,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脸上,力度之大几乎能让旁人听到骨头作响的声音。

是陈弃一拳打在他的左侧脸,又一拳打在右侧脸,就这么一拳接着一拳左右开弓。和之前打车手不同,这次陈弃脸上没有半点暴戾,每一拳都出得稳准狠,甚至连节奏都很平均。好像他现在做的事,只是应当做的事。

见到情况不对,几人早就脚底抹油跑了。而剩下的人,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或坐或站,甚至有人还在伸手抓牌……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们熟识的梁二兴正在被一下又一下地揍,很快鼻血出来了,淤青浮现了,有血从嘴里吐出。

但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这个情形很是诡异——几个人干站在一边,看着陈弃在打自己的朋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人在面对自己没法理解的情况时,就会这样呆住,在外人看来十分匪夷所思。呆住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识梁二兴,也都认识陈弃,正因为都认识,所以才呆住了。毕竟他们没办法解释眼前的场景,一个离奇无法相信的场景,一个从小被欺负的人居然还起手来了?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连梁二兴,这个被打的人自己都懵了。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人朝陈弃挑衅,可从没听说他还过手啊?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梁二兴的脸都被打成猪头了。

这群人和梁二兴不是一个村的,就是隔壁村的,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最重要的是,这可是他们的场子,传出去他们还怎么混啊?

于是他们牌一扔,气势汹汹冲了上来,一副要把陈弃揍得满地找牙的架势。

陈弃还抓着梁二兴衣领抡拳,右侧一人直接冲过去要抓住他的右手臂。陈弃作出了横肘的架势,只要对方靠近,迎接他的将是重重的一击。

另一双手从左侧抓来,竟是两个人同时一左一右发动攻击!不光如此,陈弃正面已经有人抱着石头冲过来,看来只等陈弃双手被一左一右抓住,这人就把石头砸他身上。

陈弃松开抓衣领的手,起身后猛地侧身,巧妙地避开了右边扑来的人。右侧的人扑了个空,带着惯性身子冲前,陈弃抓住时机,一脚踹在他小腿腓骨的位置,这个地方何其脆弱,只一击就让他再起不能。

只是这击过后,左侧的人刚好在他身后,等于陈弃的后背直接暴露给了敌人。

左侧的人一看好机会,直接高抬脚往陈弃背上踹去。他这一条腿倒是踹出去了,只是陈弃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一个转身高扫踢,这个动作躲过了他攻击的同时,还一脚重重踢在他的脖子处,痛得他直接倒地。

这下两个同伙都倒了,正面还在冲的人直接懵了。他们三个人打架是有配合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制住对方,自己在正面适时补刀。招数虽然简单,但实战中却十分好用。但这一次,他还没上前,另外两人都倒下了。

不过,他手上拿的可是石头,陈弃却是赤手空拳!

他“啊”的高喊一声,双手高举石头朝着陈弃头上猛地砸去,看到刚刚的阵仗,他知道对这人可不能手软。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看起来攻势猛烈,其实空隙明显,全是破绽。陈弃只是一个正蹬,直接踢在他胸口,正面的人仰面倒地,石头差点没砸到自己身上。

不过瞬间,三人合围的优势局面便荡然无存。

剩下四五个人,仗着人数优势一齐冲了上来。

在普通人的想法中,打架肯定人越多越好,越多越厉害。但其实这有个前提,那就是这么多人能够相互配合,而不是相互绊手脚,不然反而会出现人越多破绽越多的局面。

这群人现在就是如此,之前三个都算会打配合的,剩下的人不光没发挥一点人多的优势,反而因为人挤人,好几次被陈弃抓住空隙,把拳头全落在了被提来当肉盾的自己人身上。不光如此,每当他们想要靠近陈弃,无论拳打还是脚踢都会落空,然后被他抓住机会狠狠反击。

这群人打着打着,一开始心里是怒火,后来是窝火,再后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打起来啊……

片刻之后,一群人蜷缩在地上痛得叫唤,身下是散落得七零八落的纸牌。陈弃是场上唯一站着的人。

陈弃不紧不慢走到梁二兴跟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梁二兴趴在地上,瞪着眼睛,眼中只有惊恐。

陈弃一把揪住他头发,拖着往前走,完全不管他痛得一路哭爹喊娘的,一直把他拖到了纸牌散落得多的地方。

陈弃又弯下腰捡地上的纸牌,捡起一张又一张,再把这一张又一张捅进梁二兴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捅一边说,“闭上你的臭嘴,再让我听到你满嘴喷粪……”他说到这凑近了点,“我要你的命。”

作为一句威胁的话,这话说得不够大声,不够有力,甚至有点轻飘飘。但梁二兴浑身都在抖。农村吵架阵势很大,跟打仗一样,菜刀都敢拿出来,撂出去的话一个能比一个狠,祖宗十八代都能反复死个遍,但从没有这样一句话让他如此确信——

这个人,真的,会玩命。

人教训完了,该回家还得回家。

回下沟村得沿着一条山路。这是条羊肠小道,曲折蜿蜒,被晒得白茫茫的,两侧间或开辟有农田。但他走在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每当抬起头,只能看到远处莽莽群山,他还要走很久很久。

回到家后,他给自己灌了一气的白开水,把单肩包取下放在一边,家里很多事情等着去做……

……

……

……

该睡觉了。

他进到里屋,屋里一张床,床边一个老式五斗柜,柜上空无一物。他心中一惊,因为自己一回家就把瓶盖放在了上面,现在瓶盖不见了。

他蹲在地上,在五斗柜底赶紧翻找,好在地方不大,在床单后找到了瓶盖,应该只是不小心从柜子上滚下来掉在地上。和瓶盖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床下一个瓦楞纸箱,顶盖虚掩着,可以看到里面一排排整齐码着的书脊,那是他高三用过的课本。这种东西居然还在吗?他只看了一眼,就把床单又放下了。

找到瓶盖后,他拿出了老式收音机。这是不知多少年的老物件了,现如今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但即使如此,每次听的时候仍需要手动调频。按钮旋转几下,刺啦一声,机械的女声潮水般淹没了整间屋子,似乎瞬间有了热闹、嘈杂、和人气。

他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愣神。

眼前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有时是一个男孩,在院子里被一杆条帚抽,一下一下声声赫赫,条帚都要被抽断了,他怎么还不哭啊。有时又是一个少年,在雨中不停地走啊走啊,脸上都是雨痕,但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原来他睡着了,又做噩梦了。

今天的梦却有点不同。

他居然坐在课桌前,单手托腮看着面前的课本。教室里一排排座位空荡荡的,投出的影子在缓缓移动。他不时翻动书页,便有不疾不徐的沙沙声。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长长的白纱帘随风拂动,一如云朵般柔软。

他凝视着面前看书的自己,知道这些都不会长久。

果然冲进来一帮人,乌泱泱犹如阴冷的乌云,将他团团围住。他便成了那个被围住的自己,一抬起头,面前只有一张张稀薄冰冷的笑脸。

他们齐声说,“他偷的,他偷的。”

不,他没有。

他又变成了那个满心惶恐的无助小孩,只会抱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想要解释,却没法出声。他拼命卡着自己的脖子,但是怎么也挤不出只言片语。他好急啊,怎么就是说不出话。

有人在外围进来,仿佛一团白光。他突然不急了,那是老师过来处理了。然而老师面带微笑,一字一顿,“老师只相信多数人。”

所有人,都拿一种看兽的眼神看着他。

他猛地坐起,在一片黑暗中喘着粗气。

原来是个噩梦。

他双手捂着脸,浑身颤抖,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在床上不停摸索。他要找什么东西,明明是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巨大的水柱从天而降,屋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这是——梦中梦。

他脚下一空,毫无防备地跌坐在一片汪洋大海中。

“干嘛呢,着急忙慌的。”有声音从前方传来,听起来很耳熟。

他抬头,居然是徐灵宾,她正背对着自己插兜站在海中央。

“你怎么在这。”他疑惑。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徐灵宾答。

“你听我说……”他站起身,把手搭在她的肩后,“你快……”

快走。

他手刚搭上去,她活生生一个人,瞬间在他面前换作一摊血水,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仿佛这人原本就是血水化作的。

他惊恐抬手,掌心正有一道血水滑落。

他抬起头,万千血水从天而降,一滴滴落在他脸上,脚下也升腾起巨大的血色漩涡。漩涡不断往上侵蚀,他被定在正中,拼命挣扎却没法摆脱。

血海铺天盖地,就要将他吞噬。

他睁开眼,在一片朦胧微冷的晦暗中。

也不知是几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里屋却只有阴冷的空气和单调的雪花噪音。

他侧躺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握着的右手慢慢摊开,掌心里是那个黄色瓶盖。

他起身,挎上单肩包,拿上牛皮信封,跌跌撞撞地出门了。

上沟村,考古工地,徐灵宾和师姐在负责最边上的一块探方。

发掘区被划成十几个方方正正的格子,每个格子五乘五米,每两人负责一个探方。这是田野考古中常采用的“大揭顶”发掘法,从顶上一层层地向下揭开土层,直到整个墓室重见天日。

为了尽可能保存相关信息,这个发掘过程会持续很久。

天气炎热,工地四周都是空旷地带,连片可以遮阴的地都没有。考古队员要避开中午的酷暑,只得早上五点就起床,趁着还算凉快,连续几个小时蹲在地上用手铲刮面。刮面的过程中需要不时观察土质土色,但土层几乎干硬得难以看出迹象,所以不少人一边擦汗的同时还要一遍遍给地面洒水,下手要均匀——水多了成泥糊,水少了又结块。

徐灵宾也拿着手铲低头刮面。她戴着巨大的遮阳帽,被挡得严严实实,只是空气也难以流通,徐灵宾觉得十分闷热,不时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

“你家不挺有钱的,干嘛来受这份罪啊。”旁边探方的胖子突然探头问。

“啊?”徐灵宾疑惑,“我家是有点钱没错,不过师兄你是从哪知道的?”

“报纸上写的啊。你家不是什么公司,你又报了考古专业,这可不就是个新闻,上面还写了你好多事呢。”胖子滔滔不绝。

“还有什么?”徐灵宾皱了皱眉。

“可多了,比方说你要和华尔街大亨豪门联姻什么的……”胖子说到这顿了下。

“这都哪跟哪啊。”徐灵宾苦笑着摇头。

“我跟你说,我可是我们队里的包打听耳报神。你要有什么真东西,你和我说,我帮你往外传传。”胖子很是八卦,想着她本人能给自己透露点什么料,那不就是一手资料,还能帮着澄清呢。不过看她面露难色,应该不会和自己说。

“真有东西。”徐灵宾却答。

“什么……”胖子竖起耳朵。

“有东西!师姐!来看看。”徐灵宾难掩兴奋,原来是在挖掘过程中碰到了什么东西。

胖子脚下一歪,原来是这个真东西,是真东西的真东西。

徐灵宾的手铲刚刚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她心里一下怦怦直跳,作为一个考古人,没少听说那些前辈第一次下地就挖出大墓,甚至换个探方又出新遗址的故事。难道说她也如此幸运,竟能在耕土层挖出东西?

她干脆将手铲扔在一边,直接上手拂掉硬物表面的泥土。泥土剥落后,硬物露出一点晶莹剔透的质感,还在阳光下隐隐透着绿光。

“不能吧,这才耕土层。”师姐走了过来。

话虽这么说,她可半点不敢大意。师姐在旁边蹲下,伏低身子,几近贴在地上,用手中小毛刷一点一点地清理着绿光周围的泥土。她态度认真,不像是身处田间地头,反而像在博物馆中对顶级国宝进行文物修复。师姐目光专注,整整几分钟都维持着一个姿势,完全顾不上去擦额头不断沁出的汗珠。

师姐顺利取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绿色碎片,对着阳光看了一下,赞叹道,“还真是。”

听这语气,师姐似乎早就看出这东西是什么。

“什么,”徐灵宾凑近,“这就断代了?”不愧是师姐,看一眼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

“这来头可不小,是一种知名酒器的碎片。”师姐语气神神秘秘。

“知名酒器……”这四个字让徐灵宾浮想联翩起来,绿色的知名酒器,到底是什么呢?“夜光杯?玉爵?要不要叫老师?”这一个比一个重量级,他们可做不了主,得找老师才行。

“不用,”师姐噗嗤一笑,“这呀,就是装白酒的鸿星二锅头。”

“啊?”徐灵宾直接身形一歪,摇摇欲坠,“还真是知名酒器。”

鸿星二锅头,可不是知名酒器嘛。国宝无情地飞走了,只留下一个不可回收垃圾。

师姐蹲了半天,起身后稳了稳身子,从兜里掏出瓶藿香正气水,熟练地咬开后整瓶灌近嘴里,看得人直牙酸。

“就剩一瓶了。”师姐忽然想到。

为了防止考古队员中暑,工地现场都常备着藿香正气水、人丹和风油精。

徐灵宾赶紧站起来,“我去买,师姐。”新人眼里得有活啊。

她一下猛地站起,也是一阵的头晕目眩,踩着隔梁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惊得旁边探方的人都在抬头,“别踩我探方。”

她连忙摆摆手,稳住身形,踩着隔梁离开了。

师姐这会休息够了,又重新蹲下刮面,她揶揄着胖子,“包打听耳报神?我怎么没听说?”

胖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还有精力在这八卦,我看你是工作不饱和啊,要不要我帮帮你。”师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饱……太饱了。”胖子叫苦求饶,这段时间他肚子上的肉都累瘦好几圈了,可不敢再饱了。他连忙保证,“纯属苦中作乐,不敢了不敢了……”

那边徐灵宾已经取下戴的遮阳帽放在工地,走在路上这才感觉没有那么闷。

考古工地位于上沟村的边缘地带,这一带都是荒地,过了转弯处,是条和出村的乡村公路相连的土路。这路勉强可以通过一辆四轮车,是考古队来后才轧出来的,路上自然也不见人。

村里的小卖部在村另一头。她刚没走几十米,突然斜插过来一辆面包车,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身边。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人反手箍住她脖子,一人拿着毛巾死死捂住她的嘴。

“救……”

一切发生得太快,徐灵宾只来得及喊出这个字,毛巾里的迷药就让她晕了过去。

陈弃看着眼前熟悉的道路有些发愣。

他迷迷糊糊走了一路,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上沟村,再有几十米就是考古工地了。

他捏了捏手里装着钱的信封,踌躇了一会,还是转身要回去。

但他刚一转身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求救声。

陈弃回头几步跑过去,正好看到徐灵宾被两个人架着往面包车后座拖。

徐灵宾!

他以为自己出了声,其实人还定在原地。

陈弃想要追上去,可哪里还来得及。这两人把徐灵宾扔到车上后,迅速地钻进车里。车立时启动,后退,急速转向,瞬间驶离了考古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