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王福后襟叫冷汗黏连住了,她等了好半晌都没听到人声,又大着胆子问了句:“你,你是何人!”
陈叙本在里间守灯执书,一身热汗就去过了遍水。
回身往后走时,前头隐约传来抽泣声。
本无心理会,却在经过后厨时,从门缝中的光亮里看到那小团熟悉的身影。
他住脚,静静看着对面垂头擦泪。
就如此呆不下去吗?
陈叙用扇头抵着自己下巴,心觉可笑。瞧她卑怯却硬装底气,陈叙低眸渗笑。
他压低声:“我是公子身边的奴才,瞧着姑娘哭的可怜实在心有不忍。”
王福想起自己在草屋里狼狈跪扑在陈叙身前的那晚。
虽当时公子占据了她全部目光,但她记得,是后面那人施舍了玉米酥。
“我记得你!嗯……谢谢你啊,还给我吃糕点,我之前从来没吃过呢。”
外头声音接着传来:“今夜梁嬷嬷不在,姑娘不若趁此逃跑,晚上黑,旁人瞧不出的。”
王福惊啊了声,想也没想直接摇头。
“我,我不敢,被抓回去会被打死的,我打死,我娘,我哥……”
陈叙抬起眼皮,稍稍不解。人都是先顾自己,再看旁人。
怕死不是为了自己,先为别人?
“家中管事只梁嬷嬷一人,府邸偌大,嬷嬷不会为了一个两个奴子计较的。”
“我不敢,万一没走成就……”
想到这她铆足劲摇头,“不敢不敢。”
陈叙眸中倒影着对面人恐惧又倔强的背影。
明明做梦都想出去,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却又推三阻四?
“道上漆黑,嬷嬷上哪找你?更何况,一个小奴子,值当嬷嬷动用府中人手去搜罗吗?”
王福心底有丝松动,转而又道:“可是公子……”
“趁你没跟公子混个眼熟,跑是最容易的,若公子都认得你了……”
“公子,他是何种人?”王福如蚊声般低了下去。
“他?”青年低眼,唇边渗出几滴笑意,“他是个疯子,杀过人。”
王福忍不住捂嘴惊呼。
可昨日嬷嬷不还告诉自己公子最为有礼端庄,且她撞着更衣,并没被苛责……
不成不成,她哪里会说的准以后呢,梁嬷嬷动辄对她打骂,身前又伺候了个疯子,她不敢再去想。
“姑娘还不跑吗,万一待会儿梁嬷嬷回来……”
“我走,不,跑。我这便跑。”王福铁了心,扔下蒲扇。
“西南角有个洞,刚好符合姑娘身量,墙不高,姑娘踩着草垛子就能上。”
“谢谢你啊。”王福揪了揪衣裳,“你也快些回去吧,公子是疯子,别叫他迁怒你。”
话毕她不敢再耽搁,几步踏出厨门,周遭没有人影,她飞快往西南边行去。
人就是这样,心里藏着鬼就不由自主表现出来。
本就没人,而王福却不自觉猫着身子贴紧墙根,时不时还往后看眼。
因走的惊慌,她肚子岔了口气。
廊下灯火摇摆不定,打在她逃乱的身影上,陈叙默声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如若他没记错,这是伺候他的人。
正受其苦楚时,余光中出现一个小洞,周遭杂草丛生。
王福心喜,不顾腹部疼痛,一下扑了进去,手脚并用往前爬。
地下有尖草,衣裳软滑不禁扎,刺的她手臂泛红。
可气的是自己那右脚腕,被地上石子磨损又开始崩裂伤口。
拍拍手心,王福继续往外跑。
喘气声愈发急奏。
夜阑人静,宅院漆黑深寒,屋檐下挂着的通红风灯,幽幽荡荡的如同鬼火。她扶墙,踏上草垛子,用肘间费力支撑墙沿。
脚底软草陷落,她险些惊叫出声,手指关节泛出青白,紧紧扒着沿边。
“唉,我一想到那女的被打成那样心就慌,你说,万一咱也……”
王福听见说话声,心中陡然一惊,不自觉屏了息。她大半个身子都趴在墙沿上,上不去下不来。
额上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得。
窝着身子,藏着目光看向跨过门扇的两个婢女。
“你可住嘴吧。我将才从外头看马车出去,应是梁嬷嬷快回了,安分些吧。”
梁嬷嬷!
王福心中越发慌乱。
她不敢再磨蹭,细骨胳膊紧紧扒着,拼命往上蹭,衣衫滚皱翻卷起,将她细嫩的肚皮摩擦出血珠。
月牙升至顶空,墨云散去。王福站在墙顶,月光投射出的光影照的她头脚昏沉,越发恍惚。
她要回家,回去见娘。
麦子要熟了,娘割不完,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最后被打死,也要试一试。
王福越发铁了心,费力攀扯过后,正松口气往前看,却发现前面是一面比之高出三倍的墙……
如同与天上月亮齐高。
一扇一扇,重重叠叠,像是无尽的牢笼将她锁困其中。
怎么会!
王福轻轻挪身,转头。
轰然
她呆住了。
双眸直直撞向身形修长的青年。
陈叙打着灯笼,肩上玄色披风在风中浮荡,微弱火光在脚下照出鬼魅残影,就这么直直的面对着她。
二人相互对视。
看不清对面人脸,王福愕然。
身子像是被一把冷剑从头到脚穿透。
是公子……
他会告发吧。
而自己明日会被抬在春凳上吧……
“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歇着?”
远处传来梁嬷嬷的声音。
支撑的手肘忽的软下,瞬间失重感,她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头脚旋转,直直往后跌去。
余光中是男人不动如山的身形。
一声闷响。
王福运气好,掉在草垛子上,尘草灰扬起,猛地灌进她鼻腔,她翻滚下去,“嘭”的声又撞在墙壁。
眼泪被其逼出,她不敢惊呼,捂着手臂咬唇压着嗓中涩意。
那双靴子缓缓站定她跟前,王福顺着周围地下的火光,寒颤抬头看向对面毫无表情的脸。
她现在离得近,看得清了,温暖的火光跳进他冰冷坚硬的眸子中瞬间熄灭。
却又看不清。
当着主家面逃走,王福立马低头紧闭双眼不敢再去想,会打死,一定会打死。
“公子?老奴将才与你说话呢。”
梁嬷嬷声音越发近了。
王福心跳止住,没了呼吸,眼前只有微弱的灯笼光,和那双整洁华贵的靴子。
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生前看过的最后一样东西。
倏然
她眼前光辉堙灭,未来得及反应,只感到身上一重,脸肉触碰到斗篷上的毛,顺而鼻息闻到轻浅的沉木香。
“公子怎的了,可是今夜学功繁累?”
王福听着梁嬷嬷声音,只觉恐慌,只听对面哎了声。
“怎的将斗篷掉在地上?”说着脚步声传来,王福心跳就快鼓出心脏,下意识抓紧那双靴子。
陈叙感到小腿间陡然一紧,他眼底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他轻道:“抓了只想逃跑的兔子。”
“兔子!”只听梁嬷嬷嫌弃了声,果然没再传来脚步声。
王福心稍稍落了地。
梁嬷嬷看了眼那团斗篷,随后将目光带向陈叙,“老奴叫人陪着公子散步。”
“不必,有陪我的。”陈叙看向那团小东西,窝在草垛子旁还真有几分兔子的意味。
王福软下身子,大松口气,耳目清晰开来,逐渐感受到周围渗进的寒气。
那个奴人讲公子是个疯子,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他都并没生气,相反他看到自己底下奴人弃逃他时,反而相救。
公子到底是何种人?疯子,也会救人吗?
王福在斗篷底下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身上一轻,眼前再次出现微光。
这次没等她抬头,下颚就被一冰凉的东西抬起。
陈叙手执扇柄,仔细从微弱的灯光中端详眼前紧缩一团颤抖的人。
“可惜啊,还是晚了步……”声音轻飘,没有温度。
王福大惊,大扣在地,声音哭喊:“奴错了,求公子饶了奴吧,奴不该跑,奴以后不会了,求公子宽恕,求公子宽恕!”
她言辞恳切,没有半分方才爬墙的胆气。
哭吟求饶声不断。
陈叙心中忽的想起幼羊被宰杀时的懵懂可怜,正如眼前这位一般无二。
也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意,陈叙看着她幼瘦的身子。
莫名的,他喜欢看她哭求的情态,陈叙蹙眉啧了声,为自己方才的恶念鄙夷。
王福听到他啧声,以为是烦于她哭声,立将气息止了。
“奴不哭了,不哭了……”她跪正身子,用手背擦泪,“公子宽恕,奴不,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王福看着陈叙的视线在披风上,立马道:“奴给公子洗干净,奴可会洗衣裳了……”
陈叙看着她伸手朝他示好的样子,片刻,他将披风扔给她。
“将功折罪,明早,我要看见干净的。”
王福将披风从头上拽下,抬眼,看到青年挺直的背影在昏黄的灯火中前行。
她回去后,小心翼翼将披风浸水揉搓,生怕上头掉下一根毛,满头汗的洗了一遍又一遍。
若今夜无雨不阴,明早应该会干的。
想罢,将其伸展开搭在架子上,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后半夜起了雨。
陡然惊醒,“坏了,披风!”
披风才晾出去,湿漉漉的丁点儿没干,王福没得法子,只能挂在屋里头。
可是干不了啊,主子说明早要看到干净的。
王福忐忑向别人讨炭火,打算烘干,可是叫人笑了一顿。
“如今都四月末了,哪里来的炭,去去去,别扰我睡觉!”
门“砰”的声关上。
王福抱着湿漉漉的披风,垂头丧气回去,将其搭在屋中的木施上。
房内沉闷不透气,她蠢笨,想不出别的法子,无可奈何下,只能拿着蒲扇扇,一直扇到天明。
披风棉芯里头还是湿的,隔天雨晴,王福赶忙将其拿了出去。
手中动作不停,继续扇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头传来一抹凉声。
“干了?”
“啊。”王福回头,见陈叙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赶忙低头跪下,“里头有些湿,不过很快就干了。”
陈叙拿了块披风角,玄色绒毛在光底下锃亮,他回头看着那人。
柔糯跪在地下的姿态,想起方才她拼命扇风的样子,脑中不由自主的又升起恶念。
“我说过什么?”
王福心下一紧:“明早,叫,叫奴洗干净。”
“你洗净了吗?”
“奴洗净了,但还没干。”她后几个字说的越发没底气。
“既如此,便是没净。”
王福抬头看向陈叙,见他眼中划过她看不懂的眸色。
“昨夜下了雨,奴没法晾……没有炭烤,奴扇了一夜的风……”
“你的意思是我苛责?”
王福将头俯在地上,“奴没有!奴不敢!”
“是不敢?”
她心乱如麻,耻于嘴笨,不知主子今早为何突然这么对自己。
想要急于解释什么,却又怕说出的东西让她更转轴不开。
瞧着地下人急的脸红的样子,陈叙忍不住将恶念散了个角,他压了压,“晾好,拿到我房中。”
她赶忙应是。
王福刚松口气,紧接着前头又来了话:“我何时叫你跪了?”
她紧攥着衣角,抬头,阳光洒在她白嫩的小脸上,“奴不该跪吗?”
“你听谁的?”
“听公子的。”
王福低头,缓缓从地上爬起,因昨夜跌的那一下,右脚脚腕崩裂,新旧伤叠加,她吃痛,脚软了下,不由又跪了下去。
陈叙看着她颤巍的样子,目光落在她脚踝处。
王福被盯得不自然,把脚往后缩了缩,“奴会把干净的披风给公子的。”
“嗯。”
没了多余声,只剩沉稳落地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前期未开化,福娘有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