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认识

裴丛隶上车后手掌抚在腹部脑袋放空,约摸过了两分钟后,他点上烟,第一口吸急了呛得咳嗽了下,又慢慢吸了第二口。

下午六点半,天色正介于明暗交接时,说黑不黑,说亮不亮,透过车窗看外面有种乌沉沉的静。

静谧的空间让他很快恢复清醒,手指夹着烟,打开手机上的思维导图。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条理清晰地分析出十余种可能出现的碰面场景以及对方会说的话,并提前写好了对话稿。

然而今天的突发事件不在里面,对话里自然也没有“打到你没有?”这个问题。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思维导图做过对话预备训练了,近几年也找不出其他能让他紧张到无法发声的人。

没想到今天会连个问题都无法回答。

小哑巴,小哑巴,哑巴不可能分化成Alpha。

车厢里萦绕着烟草味,旧年听过的嘲讽再次推开记忆的闸门在大脑里回响,他嘴里吐出缕缕青白的烟雾,第一次对当初的嘲讽表示赞同。

他不是哑巴,但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结巴也没好到哪去,在易感期被不明生物标记过的肮脏身体更不配做Alpha。

他出现在医院也没别的想法,只是想看一看她,有机会能像普通人一样打声招呼说说话,只是没料到会有意外,没料到她会出手碰他,没料到她会突然凑到面前。

抚在腹部的手和几乎贴面的距离让他毫无防备地心跳加速,嗓子眼跟被胶水粘住似的根本出不了声。

无能,废物。

他打量烟卷顶端明灭变幻的火星,感觉肺腑里不是氧气或尼古.丁,而是浓到无法呼吸的落败感。

他靠着椅背阖上眼,深呼吸,一下,两下……

在第十五次吸气时,耳边响起咚咚咚的敲击声。

他朝声音来源侧头看去,茶色的车窗外是和脑海里一模一样的脸。

窗外的人又用手指敲了下车窗,再两指并拢往下点。

他跟随手势降下车窗。

于万闻到了很浓的烟味,不悦地皱了皱眉,“虽然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不过从职业的角度我还是要提醒一句,吸烟有害健康的,长官。”

她声音偏轻,语速不紧不慢,细听能发现尾声稍稍有些拖拉,像只在阳光底下慵懒打哈欠的猫,无形的小勾如猫舌头上的倒刺一样刮得裴丛隶耳膜发痒。

长官。

他敛下眼皮抿了抿唇。

在军团里裴丛隶虽然算年轻的一辈,但他是靠实打实的领任务用军功晋升的,上将的位置无从指摘,平时听到的称呼除了上峰直呼名字外,更多的都是称他裴上将,被于万叫长官,他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像有种用成绩博取到关注的幼稚,又像获得专属于他的区别对待。

他掐灭烟头,看到她的眉心从蹙拢变成舒展,嘴角扬起赞许的浅笑,一双惑人的眼眸在渐黑的天色里依旧流光溢彩。

裴丛隶刚刚沉浸在落败里的心再次升起渴望。

于是,在她问起刚才在救护车里腹部有没有被打到时,一点伤都没受的他捂着肚子嘶一声,开口撒了谎:“打到了。”

“他真打到你了?!”

“嗯。”

他一脸沉重深呼吸的样子落在于万眼里是绝对逼真的忍痛样,紧忙让他下车,拉着他的手腕一步并两步地进了医院。

我的蛋我的蛋我的蛋……

蛋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

裴丛隶只想用受伤做借口多和她说句话,或者得到一个关心的眼神也好。

他没想到于万会担心成这样,被拉住时完全没有反抗意识随着她走。

进入医院大厅时,有位迎面走过的男医生撞了下于万的肩膀,“呦,于医生下班还没走,今天秦主任不在,加班也没人看啊。”

他面上看是在打招呼,小眼睛眯了下貌似和于万熟稔,然而说话的腔调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裴丛隶冷眼扫视过去,Alpha强大的威慑让对面的人脸色僵硬。

于万没工夫搭理其他人。

她满心满眼都是蛋,随口应付了句:“还有点事,李医生先走吧。”

然后带着裴丛隶进诊室,拉上隔断帘坐在凳子上,戴上手套细细检查。

裴丛隶坐在病床侧面,修长的双腿垂下,脚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抖了一抖。

她坐的是有万向轮方便滑动的圆凳,凳子比床矮,两人是相对的位置,她又弯下腰贴的和腹部极近,以至于裴丛隶低头看到的是她挽起的墨发和从后颈蜿蜒到臀部的曲线。

长颈,削肩,脊背薄薄的一片,蓬松的长发在脑后盘着。

他注意到一对很精致的耳朵,耳轮形状比常人尖一些,在诊室明亮的灯光下通透得带着粉。

在于万歪头时,裴丛隶目光不自觉地从耳朵转到后颈下方,那里是AO腺体的位置。

可能是腺体发育不良的缘故,她那比所有Alpha都干净,没有腺体明显的痕迹,干净得连毛孔和汗毛都没有,玉一样细腻无暇的质感。

不,不只是Alpha,也许Omega的皮肤也没有她这样白细。

裴丛隶是猜的,毕竟他没有和哪个Omega近距离接触过。

他第一次情.欲萌动是年少时缩在飞行器里舔她啃过的果子,分化后常年用无休止的任务消耗精力,每次易感期实在扛不住了,就一遍遍回想记忆里的人。

想人工呼吸时碰在唇上的感觉,想手指握住湿漉漉的长发,想莓果苦涩的酸味,想月光下破水而出的背影……

脑子里反复地想,日久天长地惦记,最后在心里合成一抹几近完美的虚影,其他人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现在两人近在咫尺,裴丛隶反而会陌生和紧张。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九年前,他变回连名字都说不出口的小结巴。

他放缓了呼吸静静坐着。

于万隔着衣服按压腹部问他伤情,“是这吗?”

一个谎言的出现需要继续用谎言维系,裴丛隶眼神飘忽,沉声道:“……嗯。”

“需要止痛药吗?”

裴丛隶稍稍沉默,憋出两个字:“不用。”

于万点点头,说:“好。”

她已经并不担心他的伤了,因为她借着这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用精神力探测了下,蛋的情况挺稳定的。

她忧虑的是另外的情况。

蛋的发育太稳定,稳定得和27号晚上一模一样。

长得慢,正是快速成型的时候却还是很小的一点。

根据手掌下的皮肤触感,能猜出这副身体的体重又下降了,每天进食的能量估计根本不够蛋的需求。

没有时时关注蛋的发育,是她的失职。

于万滑动椅子向后拉开距离,故作闲聊地问他:“长官最近很忙吗?”

裴丛隶下意识低头,是个要点头的动作,又半途停下,改口成:“还好。”

“今天来医院有公务?”于万摘下一次性手套,语气轻柔:“我没有要打听机密的意思,只是谢谢你今天的出现,帮了我很大的忙。”

裴丛隶手指颤了颤。

他实在是个不会笑的人,又刻意控制着避免暴露心里的秘密,导致一张冷厉的脸越发紧绷,“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应该?于万稍顿,想到他上将的身份理解,他的意思应该是保护群众的职责。

不过按他这么聊太容易把话聊死了。

于万笑眯眯地递话:“你很乐于助人嘛。”

正常情况下,听到这句话的人要么会谦虚一句,要么会正义凛然纠正她的用词,总之会有来有往地继续说。

可裴丛隶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他想的是,如果于万再问他为什么会在救护车旁,看了多久,诸如此类的问题该怎么答。

把问题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最后他说:“我腹部没事,我先走了。”

于万:……

裴丛隶下床迈步的动作利索得特别决绝。

于万迅速出手拉住他衣袖。

裴丛隶回头,她打开手机粲然一笑:“长官,方便加个好友认识一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