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甜浆水、严家母子

严铄品级不高,无权当街骑马。他也没有乘马车驴车的兴致,向来是疾步步行回家。

进了大门,不做任何停留和休整,他如往常一样往正房而去。

在门口跺掉靴上尘土,他方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夏日昼长,此时外头仍是一派明亮,可这屋里帐子帘子层层叠叠掩住了天光,显得甚是黯淡。

侍于榻边的两人,一是看着严铄长大的李嬷嬷,一是他的厮儿陈小豆,见他来,都行礼唤“阿郎”(1)。

严铄点点头,径直走到榻边,正声问候,“母亲,今日感觉如何?”

“清和回来啦。”

楚雁君叫着大儿子的表字,示意李嬷嬷将她扶起半坐。

“还能如何,老样子。”

她的声音细若,但是为着不让儿子担心,尽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几声咳嗽也想方设法掩去了。

母子俩絮絮说起话来。

只是严铄向来寡言,又报喜不报忧。而楚雁君终日缠绵病榻,唯一见闻就是小窗外的枝杈。看它抽条、吐芽、开花,绿了又枯,枯了复绿。

所以,就算两人都念着多陪陪对方,除了常规的问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楚雁君却有些新鲜事与儿子分享,她苍白的病容上也露出两分笑意。

“说起来今日小豆买回一碗冰饮子,我尝着确实甘甜。还想着给你留半碗,可为娘的一时嘴馋,几乎都用完了。”

严铄这才见边上的雕花高几上有一碗,表面沁着一层极细小的水珠,可见之前确是碗冰凉凉的饮子。

他当即长眉竖立,厉声责问陈小豆。

“怎的乱给大娘子吃东西?”

陈小豆一哆嗦,忙答:“大娘子这几日思乡情切,总是想吃荔枝。可荔枝火大呀,不能多吃。小的听闻宁保桥那一带有卖荔枝冰饮子的,就想着买来给大娘子尝尝鲜。”

严铄听了更气。

“胡闹!火气是吃点冰饮子就能中和的?”

楚雁君适时咳了两声,将严铄注意力拉回来。

“你骂他作甚?这一碗饮子拿回来只堪堪凉,都要热了,还能把我激过去不成?再说了,为娘这吃一顿少一顿的人了,可不得拣两口爱吃的来吃?”

听她频频说起那不祥之话,严铄心中惊痛,可他既不善安慰,也不会劝解,紧抿的唇线像是随时要崩断似的。

还是楚雁君自己转了话题。

“小豆子是你用官奉里的公使钱雇的小吏,又不是卖给你了。你看人家别的官儿雇的都是马夫、轿夫,只做公差。小豆子倒好,还得替你管家里这摊事。”

陈小豆最记吃不记打,见楚雁君斥责严铄,又马上为他开脱。

“大娘子折煞小的了。小的这不是还住您府上吗?要不是阿郎收留,小的这小命儿早就——”

当着病人说这话太过失礼,严铄眼刀过来前,陈小豆已然在心里骂自己千万遍,挠头笑笑。

“总之!小的为阿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经他这么不管不顾一闹腾,氛围倒是轻松起来,就连满屋的药味也被冲散一些。

楚雁君以帕掩唇,虽边咳边笑,人却精神几分,也有了说话的兴味。

“话说那饮子里的小团子做得极雅致,极可人。可惜糯米粘滞难消,为娘便剩下一些,实是有些辜负了。”

严铄依她所说去看,果然见碗内底聚着几颗小巧水团。

看那大小,倒是和端午在致达学堂看到的五色水团相似。只不过这一份水团,是雪白和嫣红相杂的颜色。

严铄神思一晃之间,那边陈小豆已经叽里呱啦又开始了。

“阿郎,您知道这荔枝玫瑰水团是谁在卖吗?”

本还只是连半分都算不上的怀疑,可他这么故作神秘一问,严铄心里就有了十成的把握。

果然,陈小豆迫不及待揭晓了答案。

“便是那一位虞小娘子啊!小的见是她也吓了一跳呢!”

见严铄没什么反应,他还当严铄没想起来,连声提醒。

“就是那个!被齐三调戏那个!被另一个娘子指着她弟弟骂那个!”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也太可怜了些。”

楚雁君听得抚了抚心肝儿,殷切望向严铄。

“定然闹到你们府衙去了?清和啊,你给没给人家做主啊?”

严铄骤然无言,还真不知怎么答。

倒是陈小豆哈哈笑开,“大娘子请放心,说到底呀,那小娘子可半分委屈没受!事情是这样的……”

有意哄主人家开怀,陈小豆牟足了劲将虞凝霜所为讲成了演义话本子。

吴老夫子是收着讲,他倒好,外放了四五倍不止。

比如他其实根本没亲眼见虞凝霜打张娘子,但在他的描述中,虞凝霜俨然是个力速双A的女战神。

陈小豆用词夸张又粗粝,但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娘子还真被他逗笑了。

她笑了许久,又用更久的时间喘匀了气,最后只叹道:“真是个好姐姐。她弟弟必然也以她为荣罢。”

“可不是嘛?正让您说着了!”

提起这个,陈小豆又有话说了,便将虞川随后清谈时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不通诗文,就连识字,都是被严铄收留之后才开始的,目前斗大的字能识两筐的水平。

因此,比起方才那瞎说八道的流畅,这次复述反倒复得磕磕绊绊。

但在陈小豆那稀碎的表述中,虞川对姐姐的仰慕感激之情还是真挚地闪耀着。

这次楚雁君听完,却是沉默许久,而后拍拍严铄的手,语气百转千回。

“以后下值回来,不用着急往这儿赶,先去看看你弟弟。”

说起自己风烛残躯时也没落下的眼泪,此时却一串串往被褥上砸。

“那孩子虽到现在都无法正常说话,但其实最敬重你这个大哥的。为娘也知你最记挂他。”

李嬷嬷忙给她擦泪,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屋里常年氤氲的药味此时又越发苦涩起来。

“清和,为娘这辈子无甚遗憾,只是担心你们哥儿俩。福寿郎他口不能言,谁知以后要遭人多少白眼。就算你全力相护,可你总要娶妻生——”

她猛然顿住话头,微垂的目光触及严铄尽染尘土的皂靴,心也像滚落到了尘土里。

她本该打马游街、一日看尽京城繁花的长子,现下,就当着这么一个整日风吹日晒的巡检使。

可是……楚雁君沉沉合上眼帘。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是七品小官,就算他身居高位。

单凭着那件事,怎么会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呢?

*——*——*

“回来的多是时候!正赶上饭点儿!”

“阿爹!呜呜呜阿爹!你这次出门好久啊雪儿好想你!”

“胜哥,累不累?胳膊的毛病犯没犯?”

夕阳余晖垂落,袅袅的炊烟和无数的笑语却一同从虞家小院满溢出来。

刚到家的虞全胜一手扛着小女儿,一手揽着许宝花,风尘仆仆的脸上全是满足。

他狠狠在虞含雪脸蛋上亲了一口,胡茬扎得小丫头咯咯笑着躲。

虞凝霜站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擦着手含笑看这一幕,见弟妹将阿爹缠得太紧,便道:“阿爹快坐下歇歇,饭马上好了。”

“霜娘做饭呢?我大女儿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水一滚就好,今日咱们吃面。”

田六姐照例给了一包燠肉,虞凝霜又花几文钱在她那买了一匝生面条,准备试着做做田家杂煎那道头牌的燠肉面。

“什么面这么香?”

虞全胜吸吸鼻子,被浓郁香料味儿引得迈步走进厨房。

可一进厨房,他却无暇管什么面条了,而是被与离家之时截然不同的厨房惊到。

墙角足量的柴火堆得挤挤挨挨,不是自家去捡的那种散枝,而是粗壮、且修剪规整能直接用的,甚至还有几提炭;自房梁垂下一条腊肉并几条腊肠,都是红亮亮的;靠墙的旧木架摆了几个光洁的大瓷坛,好像连碗碟都多了几套。

虞全胜若有所感,下意识揭开了米缸和面缸,见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直装到缸沿。

他直接懵了。

“霜娘,这、这些东西是……”

虞凝霜正忙着下面条,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道:“等下啊,阿爹,等下再和你说。”

田六姐给了她一个小纱包,内有几味香料,投到水中煮沸了就是好滋味的清汤底,正是虞全胜闻到的味道。

再把手擀面往里一下,咕嘟咕嘟滚开就好。连汤盛出来,摆上两片煎好的燠肉。

自家种的嫩到出水的菠菜也随手掐几株,只过水稍烫几秒,就围在燠肉旁,浓润绿色衬得那油滋滋的肉片更加诱人。

待几碗香喷喷的燠肉面摆上了桌,虞凝霜又想起来一事。

“川儿,快去把甜浆水拿回来。”

虞川高应一声,扭头就往巷口跑去。

青槐巷巷口有一口井,几十户人家吃水都指着它。

夏日里,各家时不时都在里凉镇一些瓜果或是饮子。沉进去多少,捞上来还是多少,从来不丢。

这种人与人之间最天然朴素的信任,就是杨二嫂那般爱占便宜的都绝不会染指。

很快,虞川就抱着那瓷坛回来,一启坛,甘醇米香就四散开来。

再看那饮子本身,是极喜人的淡淡奶白色,质感均匀又细腻,几乎有些虚幻,好像是一种似流非流的神奇状态,如同将林间浓雾投到这坛中,好好地封存了起来。

“阿姐特意给阿爹做的呢!”

虞含雪借花献佛,在许宝花的帮助下晃晃悠悠给虞全胜盛了一碗,又放下豪言。

“阿姐说喝完了再做。”

虞全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是爱喝凉浆水。但因这饮子是用米发酵的,对于家中来说有些奢侈。一年到头只在夏至、伏天这样夏日节庆里做一两次,可不是想做就随时能做的。

他看看左手边,一碗肉香汤浓的燠肉面,看看右手边,一碗沁凉清爽的甜浆水,又想起方才刚进院子的时候,妻子好像正在摆弄着布料裁衣……

他不过离家十来天,怎么家里人就裁着新衣,吃着新米,过得如此惬意舒适了?

他捏着筷子不知从何问起,虞凝霜倒是先开口了。

“阿爹,你知道府衙一位姓严的巡检使吗?”

虞全胜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样,这章写出来,是不是整体的故事走向也出来了?

协议婚姻+先婚后爱+破镜重圆,味儿真是太冲了哈哈哈

(1)唐宋时,称家中男主人“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