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游(十六)

河里的最后一块坚冰也消融了。

冬天的足迹彻底消散,就连拂过脸颊的微风都是暖融融的,带着清新的芳草馨香。

楚灵均站在含章殿的回廊下,看着碎金一样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兰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每当春风袭来,斑驳的影子便要随风轻轻摇晃,珊珊可爱,令人忍不住莞尔。

她轻轻吸了口气,在感受到空气中属于蕙兰的幽远香气之后,没忍住弯了弯眉,蹦蹦跳跳地跑下台阶,伸手去捣鼓那几株葳蕤的兰。

“文殊奴。”

一道温柔的声音倏然响起。

一身亲王礼服的青年含笑喊她,俊逸的眉眼在看见她的动作后微微皱起,有些无奈地叹道:“绿绮为了侍弄这几株兰草花了不少功夫,你就暂且放过它们吧。”

楚灵均心虚地收回了手,眼睛在看到他今日的着装后瞬间亮了起来,“阿兄真好看。”

青年偏爱月白、空青、天水碧等浅色的服装,甚少穿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

今日为了赴宴,却着了玄绛二色的礼服,袖口处饰以金色的流云纹,腰间则束着朱红嵌玉的革带,其上又缀着两组莹润的白玉环佩,不仅将青年的翩翩风度展露无遗,又在此基础上彰显了几分皇家的凛凛威仪。

“莫再贫嘴了。”楚载宁扬了扬唇,一面带着人往外走,一面低声道:“若是耽误了宴会可就不好了。”

“时辰还早着呢!”

“文殊奴,已经巳时了。”

“哦。”少女摸了摸鼻子,无所谓地笑道:“反正姑奶奶又不会怪我们!”

少女口中的姑奶奶正是嘉福大长公主,先帝仅剩的幼妹,也是今上的姑母。

算起来,这位大长公主已然算是宗室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若非熹宁帝一时抽不开身,只能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派出去,也是要参加她的七十寿宴的。

“长辈面前,怎好失礼?”

“知道啦,阿兄,你别念叨我了。”

楚灵均撇了撇嘴,笑着与楚载宁上了车辇。

技术高超的御者缓缓催动马车,车前挂着的銮铃和着春风发出清脆的响声,楚灵均趴在车窗,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三月春景。

青年见状失笑,用惯来的清亮声音款款道:“既然不喜欢待在车里,便去外面骑马,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你特地呆在这里陪我。”

“果真吗?”少女似乎有些为难,“那阿兄一个人待在马车里,会更无聊吧。”

“也没那么远,我小憩一会儿,便到公主府了。”

“那我走啦?”

“嗯,去吧。”青年温柔颔首,含笑望着她跑下了马车,也没像他所说的那样闭眼小憩,而是悄悄揭开帘幕的一角,目光柔和地望着枣红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女。

春日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辉,绚烂而夺目,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多么美好的朝气,多么璀璨的青春……这是他这副病弱的身体,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他以袖掩唇,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阿兄,怎么啦?”窗外言笑晏晏的少年人听到咳嗽的声音后,轻拍马背放慢速度,一手撩起帘子,眼带担忧地望向车中咳嗽不止的青年,“阿兄?”

青年忍住喉中的痒意,勉力笑道:“一点小毛病罢了,且去玩吧。”

哒哒的马蹄声果然逐渐远去了。

明明是自己让她离开的,可当她果真离开,心里又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连带着胃脘处也泛起阵阵的疼。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静静忍耐着这股熟悉的疼痛。

似乎有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不适地睁眼望过去时,一个干净的水囊已然递到了眼前。

少女正撩起帘子看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阿兄还好吗?”

“嗯。”

其实他的车厢里经过了改装,暗格里的茶水食物一应俱全。但他还是从妹妹的手中接过了那个水囊,末了轻声道一句谢。

“自家兄妹,怎么这么客气?”楚灵均轻轻嘟囔了一句,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镂空的雕花手炉,道:“常言道:春寒料峭。虽说冬天已然结束了,但阿兄还是得多注意着些。”

“嗯。”

暖融融的温度似乎透过手炉,直达心底。楚载宁温柔地抬手,笑着抚摸手炉上镌刻的蕙兰花纹。

自窗外飘进来的清风仿佛也暖了几分,温和地抚平青年身上的困乏与疼痛。

他徐徐闭上眼,安心地在马车里养神小憩。

悦耳的銮铃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嘈杂的交谈声也渐渐传入耳中。

“阿兄,我们到了。”

楚载宁起身整了整衣襟,撩开帘子后,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下了马车,微微侧头与她低声交谈。

周围那些同来贺寿的人见两人联袂而来,纷纷低头便要行礼。

楚灵均随口免了这些人的礼节,跟着嘉福公主府的门房一路穿过嶙峋的假山,鲜妍的百花,到达此间主人所在的正厅。

嘉福大长公主今年已然七十,她的驸马,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如今都已先她一步过世,身边唯一还在世的近亲,不过也就是女儿宁安郡主留下的一个女孩。

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者并没因为亲人的接连离开而伤怀。

相反,她过得很快活,即便白发苍苍,精神也依旧很好,一见到楚灵均兄妹俩,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

楚灵均与兄长一齐向这位长辈见过礼后,便笑着凑到了她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吉祥话。

白发苍苍的老人闻言直笑得合不拢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贫嘴?”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手里那只成色极好的祖母绿翡翠手镯,乐呵呵地戴在楚灵均手中,道:“快别闹我了,去闹你的仪姐姐吧。”

“嗯?仪姐姐几时回来了?”

说话间,一名青衫飒飒、文质彬彬的年轻女子便负手而出,嫣然一笑,应道:“三日前便回来了,好歹没错过奶奶的寿宴。”

近前两步后,年轻女子略略欠身,拱手道:“见过二位殿下。”

楚载宁抬手回了一礼,而楚灵均则快步走过去,极新奇地牵住了来人的手,“仪姐姐不是帮阿父监察雍州去了吗?”

年轻女子名为楚令仪,是柔福郡主的女儿,嘉福大长公主唯一的孙女,现在的封号是永宁县主。

她与今上这支的血脉不算远也不算近,但胜在有才略才能,在其他宗室大都领个闲职安于度日的时候,她已然在熹宁帝面前露了脸,被封做雍州刺史,代皇帝出巡。

“差事已了,便回来了。”风姿绰约的女子任她围在身边,道:“殿下,暌违已久。”

“确实许久不曾见过了。”楚灵均颇有同感,连连附和,欢喜问道:“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像之前那样四处奔波吗?”

“瞧你这话说的。”年长些的女子微叹道:“为陛下办事,自然要听陛下吩咐。不过,今岁应该是不会再出上京城了。”

她的脸上似乎有些思索之色,细看的话,或许还有些淡淡的怅惘。不过,她说起这些时,并无半点扭捏之色,“金秋时节,我预计便要成婚了。”

“仪姐姐要成婚了?”

“嗯。”

楚令仪一面向嘉福大长公主、景王稍稍颔首,一面带着少女往僻静无人处走,低声说着话:“也是时候该定下来了,奶奶想亲自为我证婚。”

嘉福大长公主今年已然七十岁,如此高龄,并不容易。她想在生命的尽头看着疼爱的孙女觅得良人,也并不奇怪。

“原是如此。”少女表示十分理解,赞同地点了点头,俄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揶揄道:“沈家公子可是许多京中贵女仰慕的郎君。恭喜姐姐终于抱得美人归。”

楚令仪带着她在园中飞檐翘角的长亭中坐下,闻言施施然道:“非也。君若无情我便休,何必与他平白蹉跎了年华?”

她隔空点了点少女的鼻子,似乎是在无声地怪她促狭,“即将与我成婚的是柳郎。是在雍州途中认识的一个剑客,胜在活泼乖巧。”

两姐妹围在一处,又说了好些体己话。大约两刻钟后,楚令仪掐着时间起了身,从容道:

“殿下可以在这儿躲懒,我却不能。奶奶办宴会,还有许多事务需我操持,便不多陪殿下了。”

“此处偏僻,前院那些宾客通常并不会到这儿来。殿下正好可在这坐坐,待会儿景王离开时,我再遣人来告知殿下。”

楚灵均乐得如此,以手支额,怡然自得地坐在长亭中看着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又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这茶是楚令仪遣人送来的,除了这盏茶之外,还有些新鲜的瓜果点心。永宁县主实在是个很周到的人。

楚灵均浅浅啜了一口,便知这是上好的碧螺春。只是,当她端着这盏色泽清亮、清香扑鼻的青绿茶汤时,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伽蓝阁里,青莲师父所泡的竹叶茶。

那不过只是寻常之物,远远比不得公主府里、皇宫之中由各地进献上来的贡品,然而她最钟爱的还是伽蓝阁里简陋甚至略带些苦涩的茶汤。

真是奇哉怪也。

连楚灵均自己也觉得她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轻笑一声将茶盏搁下,拂去落到身上的杨花。

似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

楚灵均原以为又是楚令仪遣来来送吃食的侍从,刚想开口让她们不用再到这边来,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说起来,今日若非要参加嘉福大长公主的寿宴,正好轮到这位为自己侍讲经筵。

好好的假期,怎么偏偏在这儿遇上了?

楚灵均直呼晦气,但目光在瞥到那人飞快离开的身影时,心里反倒更不开心了——向来只有自己讨厌别人的份,哪轮的上他看不上自己?

便立马出声,止住那人离开的脚步。

“甚巧甚巧,竟然在这儿也能遇见谢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冷啊(╥_╥)

为什么你们都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