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少年游(十七)
被一语道破身份之后,谢瑾不得不顿住脚步,满脸为难地犹豫了一会儿,沿着小径上前来见礼。
“微臣拜见殿下。”
青年躬身拱手,行礼的姿态板正而规矩,绝对挑不出半点错处。对面的人没出言叫起,他便一直维持着欠身的姿态,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楚灵均还是喜欢这人弯下脊梁的样子。但仔细想来,除了初见那日说话不太中听之外,这人也没怎么得罪自己。
不仅没向他伯父谢玄告黑状,后来还在北狄的事情上帮她说了话,虽然不知他是何居心。
便也不好太过失礼。
“先生怎么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吧。”
青年闻言便起了身,既没因为被捉弄而露出耻辱之色,也不像那些圆滑会来事的人那样笑着道谢。
他的神色始终淡淡,守礼地垂下了眼眸,线条流利的脊背却挺得很直,远远望过去,像是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叨扰殿下是臣之错,臣这便离开。”
想来也是,在这老古板的眼里,这样孤男寡女的相处,一定很失礼吧。
楚灵均颇感无趣,但心里的逆反性子上来,偏不愿让他就这么离开。
“相逢即是有缘,左右今日也无事,先生不若与我一同在这园中赏赏春景。”
“殿下见谅……”
“先生竟对我如此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臣不敢。”他的话好像永远硬邦邦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没有半点儿柔软之处。
一身繁复祥云纹礼服的玄衣少女做无辜状,明知故问道:“还是说,我在何处得罪了先生?以至于先生都不愿与我同席而坐。”
话说到此处,作为臣子的谢瑾已没了拒绝的余地。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辈子,好像也从来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眉如墨画的青年脸上似乎有些自嘲之意,很淡很淡,就像山林间的轻岚。还没等楚灵均看清他脸上的神情,那抹失意的神色就和晨间的露水一样,飞快地消逝了。
青年已然坐了下来,在离楚灵均最远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楚灵均气极反笑。自己之前就不该同他讲礼节——无论如何,这人还是弯下脊梁的时候顺眼些。
“这可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啊。”少女心中有气,存了心思故意要捉弄人,便悠悠然起了身,看着漫天飞扬的杨花道:“杨花多情,先生却无情。”
谢瑾拱了拱手,好似要说什么,但很快就满脸愕然地闭上了嘴。
一只洁白胜雪的手忽然伸到了眼前。
少女巧笑嫣然,轻轻地拂去了他肩头上落的杨花。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清清冷冷的眼前人,等着他恼怒地跳起来,义正辞严地要自己自重……
但他竟然没躲?还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
事实上,此时的谢瑾已然出了神。
当定安公主靠近时,他忽然想起了昨日谢府主宅的管家将他领到伯父谢玄面前的情景。
其实,自成年出仕之后,他已很少到谢府主宅去了。
因为谢瑾知道,他并不讨伯父喜欢。想想也知道,鸾台右相要是真这么喜欢一个后辈,又怎么会让他到集贤殿去,做个毫无实权的学士?
伯父要的是能为谢家势力添砖加瓦、能使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助力,而不是自己这个天天与他唱反调的不孝侄儿。
谢瑾不知道伯父忽然传唤他是因为什么,去时的路上,甚至想过:若是他的政见与伯父再次相左,他要如何转圜,才不会让伯父再次盛怒。
但是很意外,伯父昨日并没提到前朝的政事,没有与他争论该不该和北狄议和,没有与他争辩侍奉国君的态度……
谢玄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一样,与他品茗对弈,末了再含笑关怀他的近况。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看清了伯父鬓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权倾朝野的门下侍中,历经三朝的鸾台右相,已经在渐渐老去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没有再对伯父做下的决定提出异议——伯父要他尚主,与定安公主成婚。
准确的来说,伯父准备让他嫁给二殿下。
民间入赘的人即便无法给后嗣冠姓,可在成婚之后,起码能保住仕途。但一个人若与皇室中人成婚,终其一生估计也只能领个闲职,安安份份地待在后院,再不能干涉朝政。
他若在伯父的安排下尚主,那么他的仕途将彻底止步于此,日后只能与那帮大大小小的驸马、郡马凑在一起,讨论家中主君是喜欢牡丹还是百合。
皇室向来如此霸道,谢瑾是知道的,可是……他无法拒绝。
双鬓星白的伯父难掩忧愁,少见地在他面前叹了口气。
他说陈郡谢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有烈火烹油之势;他说今上早在初初登基之时,便因德妃娘娘的事对谢氏怀恨在心,至今芥蒂未消;
他说他谢玄已垂垂老矣,无法再长久地护佑谢氏,而他一旦离世,今上恐怕就要秋后算账;
他说自己若是尚了公主,皇家总会顾念些情谊……
于是谢瑾应了。
他自幼失怙失恃,是伯父、是谢氏将他抚养长大,因为政见不合忤逆伯父已是不孝,怎能再因此事让伯父难做。
若无意外的话,面前这个少女便是他此后要侍奉终生的主君了。
而他又十分清楚地明白:二殿下厌恶他。
何其……悲哀。
“谢先生?先生在想些什么?”
“臣失仪,请殿下恕罪。”
原本也只是想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可这副木头总是这般疏疏淡淡,着实无趣。
楚灵均拍了拍手,意兴阑珊地告了辞,沿着来时的路回到高朋满座的宴会厅,挨着楚载宁坐下。
眸光一转,却见一位长身玉立、眉目含愁的俊俏公子正拿着酒杯自斟自饮,眼神还时不时追随着招待宾客的永宁县主。
楚灵均思索片刻,疑惑地和楚载宁确定那人的身份:“那位便是沈家公子吗?”
看他这一副借酒浇愁的样子,应当也不像仪姐姐说的那样对她没有情谊吧?
那怎么会谈不拢婚事?
冰清玉润的青年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对沈忆安起了兴趣,但还是尽职尽责地为她解惑:
“那位的确是沈家公子,名忆安,字子卿。三年前以十六岁稚龄一举登科,名列探花,自此被点入翰林,近来又蒙父皇看重进了尚书省,前途不可估量。”
“原是如此。”楚灵均一连重复了好几遍,才不再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转而低下了头,面露思索之色。
那沈忆安如今未及弱冠,便能得了阿父的青眼进入尚书省,可见其有才学谋略,也有登堂拜相的志向。
如此说来,倒也难怪他不愿意与永宁县主成婚——定然是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
那么,明旭也是这样吗?
从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吧?那为什么从来都不敢向她吐露情谊?
也是像沈忆安一样,舍不得他的锦绣前程吗?
“文殊奴在说什么?”青年很温柔地拂去了沾染在她鬓发上的杨花,听见她的喃喃细语后,略带疑惑地望了过来,悄声询问:“嗯?”
“没什么。”少女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咬着下唇,说话时的声音似乎有些恹恹:“阿兄,你说,我将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的?”
楚载宁不自觉地抓紧了玄色的礼服,疑心自家妹妹听到了谢氏那边的风声。他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但当楚灵均的目光望过来时,他的神色一如往日温和,含笑道:“怎么忽然这样问?那……文殊奴想要怎样的驸马呢?”
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呢?
之前在察觉到裴少煊的心思后,楚灵均觉得他这样的便挺好,长得好看,平常也听话,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知根知底,日后总不可能让他越过自己去。
但裴少煊若果真舍不得他的仕途的话,她也不稀罕他这可衡量、可比较、可舍弃的情意。
天底下的儿郎那么多,她还怕找不到一个合她心意的吗?
“仪姐姐说得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求不得什么真情。”少女莞尔道:“既然如此,那就找个合我眼缘,又安分守己不惹事的。”
她笑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了,然而楚载宁并不在意,甚至颇感欣慰。
他轻轻舒了口气,笑着附和道:“好,一切都随你心意。”
青年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思。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旁的什么人拿灵均的婚事做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