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年游(十九)
在有司紧锣密鼓的准备下,春狩的日子很快就徐徐来临。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熹宁帝及一应公卿贵族、文武百官,俱身着戎服,腰胯骏马,在浑厚的鼓声之中依次进入猎场。
军帐布置及各种场地安排,是早就由相关部门布置好了的。
自上京城赶至秋兰猎场的人们很快便在专人的指引下,到达了各自的军帐,稍作休息之后,又在鼓声的催促下到达高坛之下。
按照从前惯例,在围猎正式开始之前,还得先办一个畋猎礼——总的来说,便是要由今上弯弓搭箭,射下今年围猎的第一个猎物。
熹宁帝喜好文学,于射御之道上并没什么建树。好在为了不在典礼上丢人,他近日也在射箭上下了点儿苦功夫,三番射后,也射中了一只梅花鹿。
着玄衣的执事刚刚简直比皇帝还要紧张,如今见他射中,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便扯开嗓子,高声唱“彩——”
立时便是一片山呼万岁。
文武百官皆滚鞍下马,伏拜于地,参拜声一时之间竟盖过了金钲之音,响遏行云,震彻云霄。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楚灵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侧身朝身边的兄长微微一笑后,便从执事手中接过那张古朴精致的长弓,姿态从容地登上高台。
帝王射禽,王公次发。其实在熹宁帝之后,上台的该是如今的景王,毕竟他是皇室玉牒上的嫡长子。
但朝野上下皆知景王天生不足,身体虚弱,太常寺不敢拿这事去难为他。
楚载宁对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微微抬首,望着一步步迈向高台的少女。
她今日穿了一身金色的骑装,乌黑的秀发用绛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洒洒落落,神采焕发。
台下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玄底红纹的旌旗猎猎招展,更为今日的场合平添几分肃穆。
可高台上的少女并没露出半点儿不自在,姿态从容的好像不在万人瞩目的猎场,而在群芳争艳的花园,正闲庭信步地观赏着园中的柳绿花红。
她信手拉开了长弓,毫不间断地连发三箭,而后再没将注意力放在猎场之中,神色淡淡地将弓箭一并交还给了身边的执事。
台下的百官本对这位二殿下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如今见她这样随意,心下更是不觉得她今日能有什么好的表现。
——这位二殿下虽然颇受今上爱重,但行事率性而为、肆意无忌,在朝中的名声其实远比不上温文尔雅的景王。
况且,她今年也不过只有十五岁,纵是因为臂力欠缺、技术不佳的原因射不中,也无甚干系。反正刚刚熹宁帝的表现还算顺利,也不算堕了脸面,失了国威。
心里带着这样的想法的朝臣并不是少数。
所以,当一声声的“彩”由远及近慢慢传过来,当黑衣执事在坛下高声称赞二殿下箭无虚发,当评定射术的礼官向陛下禀报,言二殿下所得猎物皆为最上等时。
许许多多的朝臣大吃一惊,将震惊的目光投向春光下的明媚少女,满眼都写着不可置信。
周围随行的普通将士并不像朝臣们那样难以置信。这些军伍之人天生慕强,在听到礼官的连声唱赞之后,心中顿生豪情,握紧手中的兵器齐声高呼。
就连周边敲鼓的人也仿佛受到了感染,将手中的锣鼓敲得越发卖力。
然而这些事情与楚灵均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少女没管满脸激动、恨不得嚎两嗓子的老父亲,径直回了自己原来站的位置,然后……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楚载宁顿时失笑,低声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嗯。”昨夜不仅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而且那噩梦还更清晰了些,里面的细节十分逼真,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那不是幻梦的感觉。
楚灵均点头应了,声音闷闷的,好似还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在高台上光芒万丈、一派睥睨之色的少女,一到自己面前,却总是这样天真可爱。不可否认的是,被依赖着的青年的确因为她这样子而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即便,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啊……”青年低低叹了一句,到底舍不得说她什么,只温柔地嘱咐她今夜间好好歇息。
交谈间,畋猎礼的流程也基本上要走完了。
一片锣鼓喧天之中,有意下场的年轻臣子和满身意气的少年人们一齐骑上自己的马,开始在围猎场上纵马奔腾,去寻找自己的猎物。
困得眼泪直打转的楚灵均本要离开,到自己的帐篷里去补眠。脚步一转,却忽然忆起了那个信誓旦旦要拔得头筹的少年。
于是便调转方向凭栏远望,试着去寻裴少煊的身影。
茫茫人海中,骑着白马的戎装少年瞬间就闯入了她的眼中。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舞马鞭,看样子应该是要出发了,但此时却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在捕捉到高台上少女的身影后,他当即便掉转了马头,隔着喧嚣的人群向她招手:
“殿下,等我回来!”
清亮的声音穿过重重阻隔传到楚灵均而里时,她微微睁大了眸子,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吃惊。
心里的感觉奇怪极了,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清楚,也就不再为难自己,只将这些归做昨晚没睡好的反应。
她复又揉了揉眼睛,轻声与兄长告别,迅速回到自己的帐篷中,窝到被褥里补觉。
再次睁眼时,已是日暮时分。
灿烂的夕阳穿过薄薄的云层,几乎将半边天幕都染上了云霞之色。
漫天华彩,满地余晖,橘黄色的斜阳铺洒而下,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楚灵均披了件衣服坐在帐外,听着随身侍女与有荣焉的赞叹声:“听说裴世子今日捕获的数量在诸卿之中一骑绝尘,就连陛下也忍不住出言称赞……”
“若无意外,此次春狩的魁首定然便是裴世子了……”
侍女欣喜地将今日的战果汇报完了,却不料自家殿下并不像预料的那样开怀,反而少有地发起了愣。
她小心地住了嘴,疑惑唤道:“殿下?”
“嗯?”楚灵均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俄而又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道:“走吧,我与阿兄晨时约好了,今日要与他一起用膳。”
侍女闻言禀道:“殿下恕罪,刚刚大殿下差了人来告诉您,大殿下今日忽然有了别的安排,恐怕不能与您一起用膳了。”
“另有安排?”楚灵均满脸惊疑地驻了足,很是有几分不可思议。阿兄那样的温文君子极重信用,这么些年来,几乎从未爽过她的约。
“难道是又病了?今日骑马赶路好像确实有些累?”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句,完全不给侍女插嘴的机会,“前来禀报的人可说了是什么安排?”
“殿下勿忧,景王殿下无碍。来禀告的小厮称是因为大殿下今日偶遇知己故友,相谈甚欢,所以……所以……”
楚灵均的脸色还是有些吃惊,犹豫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在一探究竟与顺其自然中选择了后者。
她的神色有些闷闷,心里怎么也无法相信……亲爱的阿兄竟然会为了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知己好友放她鸽子?
少女无奈地在心中埋怨了几句,本想转头去寻裴少煊,但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别扭,最终改了主意跑到熹宁帝的主帐里去。
皇帝自然欣喜非常,连忙让身边的下人加了几道自家女儿爱吃的菜,以及几道新鲜的炙肉。
他今日比往常还要唠叨,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今日没谈起他最爱谈起的爱人,也没旧事重提,暗戳戳地怂恿楚灵均招揽朝臣继承皇位。
楚灵均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家长里短,又想起梦中的尸山血海,一时心中竟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怕自己在熹宁帝面前露出端倪,没多久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侍女殷勤地迎上来,一面为她脱去外裳,一面告诉她裴少煊刚刚送了只白色的小兔子过来,煞是可爱,末了询问她要不要养起来。
楚灵均随口应了声好,便恹恹地洗漱完毕,复又窝回了自己的被褥里,准备入眠。
太阳升起又落下,明月出现又消失,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围猎便要接近尾声了。
原以为春狩能比宫中的日子有趣些,可反倒更无聊。楚载宁整日不知在忙什么,甚少与她碰上,而一向粘她的裴少煊也忙于围猎,不能再日日陪伴她,只每日送些小玩意儿过来。
楚灵均有心想要寻他,但又担心扰了他休息进而影响他比赛,只能日日在这猎场闲逛,至多跑跑马、练练箭。
她有时甚至想: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宫中听那帮学士念书呢。
好在春狩的时日并不长,两日后,这场骑射比赛便接近了尾声,玄衣银甲的将官在余晖中领着士兵,仔细清点完旌旗下各人所获的兽耳。
结果倒也无甚意外——镇北侯府世子裴少煊不堕先人威名,一举夺下魁首。
楚灵均坐在老父亲的军帐里,听着他乐呵呵地赐下金银珠宝若干,又笑着出言:“裴卿果真是年少英才、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不知卿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吗?”
英英玉立的少年人拱手一礼,撩袍跪地,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希冀与期许,而清俊的面容似有几分薄红。
坐在一旁的楚灵均奇怪地瞥他一眼。不就是讨个赏吗,脸红做什么?这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至于吗?
再说了,自己都坐在这儿给他兜底了……
“臣……臣仰慕公主殿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