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泄密
时近正午,主簿听说新遂城中有家烀饼一绝,打听好方向兴冲冲去买。
唐显在看第三份公文,县衙接居民举报:“城中有外地人从事可疑活动”。
这个月起,唐显已经接到好几起类似线报了。
榆宁百姓很有保卫家园的意识,经常发觉一点疑似间者的踪迹就到县衙举报。县衙会对举报内容进行调查,如若属实便会发给奖励,如若不实,视情况进行批评教育,但也不会有太多惩罚,因此百姓对举报间者这件事总是有很高的热情。报告能够呈到唐显面前,说明已经经过了初步调查,高度疑似间谍活动,询问下一步指示。
针对榆宁的间谍活动从来没断过,平时的大多来自宁州诸县,以商人居多。在这个年代,窃取商业秘密不算什么大事,得手了算我本事,没得手算我倒霉。抓住了打一顿,若是坐监便掏钱赎买,仅此而已。有许多名人都靠此途发家,后来传为佳话传奇,甚至都称不上道德污点。
然而这个月多起来的间谍线报明显与平时的不同,手段更加隐蔽、更加高明,但来历与意图也更加明显
唐显望向窗外,城北将军府的方向。
这几个间谍还没进城就被他们发现了,没有立刻处理反而放他们进城,是云桐的意思。理由是他们也好、他们的天使上司也好,都实在太废物了,鬼鬼祟祟半天连陷阱的边都没摸到。云桐干脆把线索送到他们眼前,节约大家的时间,放长线钓大鱼,顺便给榆宁上一堂生动的反间谍教育课。
唐显知道这位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对半年前强弓失窃的事情耿耿于怀。她顺风顺水那么长时间,猝不及防吃一个闷亏,这次若不让她把藏在榆宁的帮凶抓出来,天知道这股憋了半年的邪火会冲谁去。
为了大家安宁,唐显同意她的计划。
然而现在,他看向一旁的坩埚炼钢报告,微觉不妥。
这份报告号称能将钢铁产量提高数倍,一旦面世,可想而知将会引发多大的风浪。
楚云桐可不是个靠谱的人,脾气上来不管不顾,万一一个没牵住,这份炼钢法真的流传出去,该怎么办。
苦恼之时,有人敲响房门,唐显以为是云桐来了,便没有收起报告,就放在桌面上起身去开门:“你这不守时的毛病是不是该……聂兄?”
楚家军年轻的军师聂泉,手拎一小坛酒立在门外,笑吟吟向唐显揖了一礼:“明堂兄,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唐显回了一礼,有些感慨:“自京城一别后,便再没见过仲明兄了。昨日城外一见,仲明兄意气风发,险些没认出来。”
唐显与聂泉是在京城认识的,两人师从不同大儒,相同的都因出身微寒被同窗瞧不起。偶然一次相识,渐渐成了互相帮扶的友人。当年唐显放弃京城,要归乡为官,聂泉挽留不得,苦笑道:“明堂走后,我在京城便再无依靠了,或许哪日,我也会追你而去了。”
当年谶语,哪成想某一日聂泉当真在京城待不下去,恰母亲去世,聂泉回乡守孝三年,后欲择一明主投效。这时榆宁已经崭露头角,种种奇异,在外人说来只是一句笑谈而已,聂泉却想起唐显便是榆宁人,起来投奔的念头。然而因书信在半路丢失,聂泉没有联系上唐显,来到新遂不久误打误撞被楚戈捡走,进了军中才知道,他的旧友没有在新遂高就,反而一直守着区区榆宁小城。
“你这是笑我呢,若论变化,明堂兄如今才是意气峥嵘,让人不敢相认。”聂泉拎起酒坛:“多年未见,明堂可愿与我小酌一杯?”
“恕我不能奉陪,”唐显犹豫了一下,婉拒道:“榆宁有律,我等官员工作时间不能饮酒。”
聂泉未有不悦,道了一句:“善,难怪榆宁吏治清明,百姓交口称赞。”
唐显侧身让他进屋,聂泉将酒坛放到桌上,笑道:“这酒不急着喝,今日我是来下帖的,将军晚上想请明堂入府一见,明堂可愿?”
楚戈是他名义上的最高长高,唐显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是现在他顾不上别的,见聂泉走到桌边,想起桌上还放着那份报告,唐显一个激灵,忙上前作势清理桌面。
然而为时已晚,聂泉为了放酒坛,已伸手拿起桌面的纸张,以为是无关紧要的闲笔,聂泉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明堂的字倒是比从前规整了,记得从前我们练字……坩埚炼钢法?”
“底下学生不靠谱的设想罢了。”唐显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拿回来,然而先不提聂泉信不信他这话,那页纸已在人家手中,看见什么看不见什么,完全不受他操控。
“以此法炼铁,产量可增至原先……数倍?”
谁能想到前一刻唐显还在担心云桐行事不靠谱,一刻钟不到,新式炼钢法就从他这里泄了密。
唐显:吾命休矣。
他试图挣扎一波:“不过是学生的妄语罢了,他们这些滑头为了多申请些经费经常夸大其词,仲明莫要放在心上……你带的是什么酒,闻着就知道难得,不如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聂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抓着那张纸退后两步,警惕他来抢,匆匆扫过末尾段的总结语:“……综上所述,九号与二十八号方案为目前坩埚最佳配比方案。二十二与二十三号炼钢方案刚性最佳,十七号韧性最佳,可达到县主破甲三十札之要求。三十七号产量最高,可达炒钢法四倍。然距离县主的要求仍有距离,铁坊与冶炼专业同学合作,正在尝试添加其他矿物进行实验,望静候佳音——附拨款申请表与申请资料两份。”
破甲三十札、产量高达四倍!聂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看到四倍增产仍达不到云桐要求时甚至感到微微窒息。
唐显飞速思量救命之策,有一瞬将昔日好友杀人灭口的想法,兴许是被聂泉察觉,聂泉抓着那张纸,又退了一步,趁他没反应,猛地向屋外冲去。
唐显始料不及:“仲明!你站住,有话咱们慢慢谈!”
聂泉好歹是在军中混了几年,体力上不是常年埋首案卷的唐显能比,转眼拉开距离,边跑边回头喊道:“我不信!”
“你先站住我们好好谈谈!”
“不!”
“烀饼有什么好吃的,”云桐恰好在街上遇见主簿,与他一起往官驿走:“先前我给你们大人做笼饼吃,虽说面发的可能有点不足,但也好吃啊。放着馒头花卷不吃,非吃这死面的饼夹肉?”
主簿憨憨笑了笑,不敢反驳上次她发的白面馒头,何止是不足,简直与死面馍馍没什么区别。
还未进大门,忽有一人猛地撞了出来,云桐手疾眼快拽着主簿闪开,她被撞一下没什么,就怕主簿这把老骨头被这一下撞散架。
那人下意识要道歉,抬头看清云桐的脸,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极速跑开。
云桐看着他眼熟:“这不是那个军师吗,叫什么来着?跑这么快,什么毛病。”
一转头,门内又扑出来一人,扶着门柱气喘不休:“快,追上他。”
云桐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慢悠悠回头瞥了一眼:“来不及,跑远了。”
唐显:“你的马呢?”
“没骑啊,我走过来的,”云桐莫名其妙,“就算骑了,也不能闹市纵马。”
唐显望了一眼,聂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唐县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懊悔不已。
云桐莫名:“出什么事了?他抢你钱了。”
“要是抢钱就好了,”唐显无力道,“出大事了。”
几息后,云桐听完前因后果,默默扶额。
“……罢了,多说无益,他只抢走了最后一张?”
“是,”唐显将报告其他页交给她过目,“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咬死这只是铁坊为了骗经费的妄语;二是……承认我们有让钢铁增产的方法。”
“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唐显不语。
云桐抬头看他一眼,淡声道:“瞒也瞒不了太久,是吧。”
“你打算裁撤私人铁坊,收回私人铁矿,这么大的动作,很难瞒住新遂。”唐显慢慢冷静下来,说道:“榆宁几地民用市场即将饱和,你需要更大的市场,否则钢铁增产毫无意义,堆积在仓库内,白白消耗成本。与其流到州外为他人做嫁衣,不如与军中合作——榆宁与楚家军是天生的盟友,这一点不可否认。”
基于血缘而生的同盟关系,至少在这个阶段,牢不可破。
“技术在我们手里。”唐显看向云桐,相处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云桐多智近妖的异样,他微微沉声,毫不掩饰试探之意:“你还能做到更多的,对吧。”
云桐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没有必要。”
冶炼这棵科技树太庞大了,坩埚炼钢法只是基础,其上延展出道道枝桠,有的不过寸长,在实践中已被证明不可行,有的仍在向前生长,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没有必要,需求没到那个层次时,过于超前的科技只会成为拖垮财政的负担。
唐显说:“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什么时候去谈?”
“今晚,楚将军邀我入府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