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江裕
榆宁,官办铁坊。
炉火熊熊燃烧,明亮的铁水顺坡道淌入模具中,过水退火,刺啦一声。
老铁匠路过,望见他炉中火焰颜色便摇了摇头,“又一个不信邪的。”
“总得自己试过才服气,”冶炼专员笑道:“都说文人相轻,咱们这儿也差不多。”
“浪费啊,”老铁匠嘟囔道:“那么多白口铁,重新回炉,要费好多花销。”
“不必重新回炉,卖给外面的铁匠铺,打点民用物品,回本还是不怕的。”冶炼专员笑说,“从前县主随口说要给县衙的人都发一只铁碗,说在官府做事是砸不破的铁饭碗,一辈子不怕饿着。有这个寓意在,造一批铁碗出去,百姓应当愿意买。”
老铁匠无奈:“谁家那么舍得,用铁碗吃饭。”
“总比瓷碗便宜吧,”冶炼专员偶尔也摸不透榆宁人的消费心理,“先前窑厂出了一批青瓷碗,一件能顶我半月俸禄,可买的人络绎不绝,没一个时辰就抢光了。”
他看向老铁匠:“诶,那天你不是也去抢了吗?”
老铁匠顿时支吾起来:“那是瓷啊,贵人才用得上的,儿女嫁娶,不得备上一只吗。再、再说,瓷碗比铁碗好看多了。”
冶炼专员了然看着他,老铁匠微微有些窘迫,快步走向下一个高炉,连声说着:“二十三号那小子呢,让我看看他的刀。”
二十二与二十三号铸造的长刀刚性最佳,两方案都出自一组之手,不是经验丰富的老铁匠,只是几个年纪轻轻的学院毕业生,学打铁的、学冶炼的、还有学分辨矿物的,闷不做声出了个大风头。
这几天他们的高炉附近时常聚着一群人,大多是来学习的。在外面的铁坊,这几乎是不可能看见的场面,围观不叫学习,那叫偷师,被抓住打一顿都是轻的。但在官办铁坊内,藏艺才是不允许的。几个毕业生并不吝啬,有问必答,闲时还将他们的经验汇编到一起,听说要送回学院给学弟学妹们参考。
确切来说,应该是学弟们、学妹参考。
榆宁学院的冶炼专业,去年招收了一位女学生。
即使在民风相对开放的榆宁,这也能算得上一件咄咄怪事。大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勉强接受女郎们可以学医、可以学种地,可学冶炼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匠艺内已包括铁匠,学院还要把冶炼单独拿出来当做一个专业,但说破天去,不就是打铁嘛。好好的女娃哪根筋没搭对,要去学打铁?
打听之后得知,原来这位女学生是一个铁匠的独女,铁匠突然中风瘫在床上,人虽有母亲照顾,但家里顶梁柱倒了,往后吃什么用什么呢?这位女学生颇有志气,拒绝嫁人、拒绝招赘,非要自己撑起门楣。不知她何时习得读书写字,竟顺利考进学院,不顾父母师长相劝,执意入了冶炼专业。
打铁何其辛苦的行当,这女学生竟真的坚持了一年有余,丝毫未有退却之意。
其志可嘉,大家虽心情复杂,如今也只是默默观望,不再多话。
老铁匠发现今天高炉旁围观的人特别多,挤到前排一看才知,今天多了许多穿制服的学生,那个女学生也在,没什么形象的与小子们蹲在一起,专心致志望着炉口。
除了学生,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向着他的这半边侧脸精致如画。然而他与人说话时将另半张脸转过来,上面覆着一张硬质纸面具,只露出上下眼睑,稍稍能见花瓣似的烧灼伤痕。
冶炼专员认出这人,上前打招呼:“江先生怎么来了?”
榆宁县主绯色传闻中另一位重要当事人,江裕朝冶炼专员颔首:“这几个孩子来找我问问题,闹得我不得安生,干脆和他们一起来看看。”
“进出铁坊要签保密协议……”
“知道,”江裕轻轻笑了笑,“这玩意比卖身契还厉害,一旦泄密,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诛你人头,我不知签过多少。若论保密级别,你们可比不上我。”
这位传闻中因姿容出众,被榆宁县主一见倾心,不惜违逆母命强抢、金屋藏娇的前道士,容貌意外被毁之后便沉寂了下去,给外界留下楚云桐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印象,给学堂诸生留下厚厚一沓实验室操作守则。
大家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先前有传闻他要来当冶炼专业的指导老师,不知为何未能成行。
“你们的活计,确实与我在做的有异曲同工之处,”江裕感受着高炉透出的热浪,微微眯起眼睛,竟流露出享受的神情,“这么大的容器,若是炸开,当是火树银花般的盛景吧。”
周围鸦雀无声,几个离高炉比较近的学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冶炼专员只觉一言难尽:且不说这话吉不吉利,只说这异曲,哪里有同工了?
冶炼专员不自觉微微往旁撤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问学生:“有什么新发现吗。”
“他们先去窑厂重新炼焦,”学生说,“掺了大概百之十五的石灰煅烧,这是上次用的几批焦炭里最为合适的配比。”
附近都铁匠们齐齐埋首记录,学生见他们这般挠挠头,“不必记啦,只需跟窑厂说要‘圆窑九号焦’,他们就晓得了。”
“炉料筛分没什么进步,和以前一样就行了,造渣也是,这批原矿质量好,没有什么太大上升的空间。只要把握好渗碳时间,短了不行,太久也不行。”
蹲在地上的女学生接着开口:“还有是江先生给我们提的建议,让我们把渣口封起来试一试。”
她这话一说,附近的人又往后退了退,老铁匠小声问冶炼专员:“封起来……不会真的炸炉吧,炼丹炉炸了还算小,这高炉要是炸了……”
江裕微微侧头,淡淡道:“只要你们起高炉时候没有偷工减料,不必担心炸炉。”
“想看火树银花也是很难的,”他似是有些丧气,“有些人穷尽力气,连个火花都看不到。”
冶炼专员向他微微倾身:“还请先生赐教。”
“他们这炉是全焦冶炼,焦可以理解成已经排过一次废物的炭,将渣口封住可以让焦炭最大程度燃烧。除了放渣之外,不必额外通风。”说着说着,江裕似是又陷进了自己的世界,喃喃道,“密闭容器内……最大程度充分燃烧。”
“马上开炉了!”学生大喊:“大家后撤,退到黄线之后!”
地上两条线,一条红色一条黄色,人群慢吞吞往后撤了几步,过红线就不肯再退了。
江裕看向他们,作势要掀面具:“不遵守操作规则的后果,想让我再给你们讲一次吗。”
想象面具下那张坑坑洼洼的脸,连老铁匠也有些胆寒,忙不迭撤到黄线之后。
江裕冷哼一声,吩咐学生:“开吧。”
学生爬上高架,小心翼翼用长铁棍拨动开关,下一秒,炽热有如日光的钢水流淌而下,热浪烫得人不敢直视。冶炼专员却听见江裕陶醉似的赞了一句:“多么美妙的温度。”
这位江先生……有点吓人。
钢水出炉,之后塑形退火的流程没有什么创新之处。这炉钢水实在太多,学生自己肯定处理不完,现场围观的铁匠们都分了任务还是不足,只好跑到别处喊人来帮忙。
冶炼专员给老铁匠打下手,默默心算这炉的出钢量,得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果。
他不禁问老铁匠:“质量怎么样?”
老铁匠正小心翼翼退火,头也不抬,笃定道:“胜过百炼钢十倍。”
钢水出而成形,无需捶打,然而有铁匠仍觉得没有经过千锤百打的钢铁不行,于是掏出打铁的家伙,叮叮当当锤了起来。
没人阻止,都等着他来比一比。
学生们对比试结果胸有成竹,已经在写报告了。
热火朝天中,老铁匠夹起一块薄钢片,咂舌道:“用这做的铁碗,得卖多少价啊。”
铁饭碗价值几何还有待分析,而新法炼制的钢刀,云桐开出了一个天价。
将军府书房内,楚戈险些把桌角掰下一块来。
唐显轻轻瞪了这熊孩子一眼,转头温煦道:“县主是开玩笑呢,实际价格,折至六分便差不多了。”
聂泉两手掩在大袖之中,手指搭在一起掐了几个算诀,转头轻声向楚戈报了一个数字。
“军中已经没钱了!”楚戈怒道,“朝廷发饷有多费劲,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云桐无所谓:“那就算了,军中现在又不是没有武器用,上批盔甲的货款您还没结呢。”
欠钱气短,哪怕对面是自己女儿也一样,父亲欠女儿钱比寻常欠债更为丢脸。楚戈气势被削了两分:“不是说好年底再结吗,你们说的那个什么……”
聂泉帮腔:“分期付款。”
“对,分期付款,这次也分期付款不行吗。”
云桐将要张口,唐显瞪她一眼,抢先说:“确实不行。”
聂泉也拦住自家不争气的将军,问道:“为何不行?”
“此笔交易数额颇大,”唐显温和道,“恐怕将军,负担不起分期的利息。”
楚戈终是把桌子一角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