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典

空旷无人的客房里,只听到谢无痕剧烈喘息的声音,压抑着闷哼。

尖锐的獠牙从腰腹刺入的一瞬,就有鲜红的血液涌出。

不可以捅得太浅。

他无法接受伤口愈合得很快这个结果。

思及这个念头,谢无痕握紧獠牙一端,狠狠往里又推进了一截。

铺天盖地的撕裂锐痛袭来,少年猛地仰头,咬紧腮帮子,剧烈喘息着。

赤.裸着的上身,血迹蔓延开,流淌了一地。

良久,呼吸声平复下来。

他睨了一眼地上蓄起的一洼鲜血,撕下一块布条,慢条斯理地擦拭起獠牙来。

又撕下一条,将腰腹的伤口缠绕几圈,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谢无痕挪到床前,躺下去。

整个前半夜,谢无痕闭着眼睛,身上时而冰冷,时而火热。

冰冷是发高热带来的畏寒的感觉;火热是迫不及待想要验证猜想的激动战栗。

第二天醒来。谢无痕头痛欲裂,昏沉无力袭遍全身,几乎连动一个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支起上半身,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和上次不一样的感觉。

身体状态明显比上次受伤后的第二日,要差得多。

虽然身上的剧痛堪比酷刑,少年眼睛里却亮得吓人,隐约泛开笑意。

拖着被剧痛折磨的身体,谢无痕走进附近的医馆,找大夫给自己治伤开药。

一直靠着采摘草药和狩猎,攒下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因此看病绰绰有余。

合着眼任凭大夫在身上操作,谢无痕身体处于最难受的时刻,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止不住地愉悦。

上了年纪的大夫望着少年嘴角不经意翘起的弧度,十分疑惑,奇道,“你这儿郎,伤得这么重,为何还如此高兴?”

谢无痕不答,稍稍收敛了外放的情绪,转而换个话题,“大夫,这么重的伤,您可知什么样的医治手法能两日痊愈如常?”

大夫像望怪物一样瞪眼看着他,“断然不可能!”

谢无痕坚持说可能。

大夫嗤笑一声,侧头佯作思考,“除非修仙之人用了超出凡人之力的仙技神通。”

谢无痕猛地支起上半身,紧盯着大夫,“修仙之人么?”

大夫见他伤口裂开,气得吹胡子瞪眼,忙压他躺下,“你这小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哪里来的修仙之人,你怎么不说仙人在世,妙手回春呢!”

谢无痕缓缓躺回去,不再说话。眼里的光却灼灼。

他流浪的三年里翻山越岭,行遍多个村镇,偶尔也听过修真者的传说。

传言里修真之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拥有一剑劈山填海的威能。

甚至还有传言说,这世上在远离凡尘皇朝的地方,就聚居着修真者。

然而这些传言虚无缥缈,无人亲见,就像洪荒神话一样,被人们当做话本传奇听听罢了。

谢无痕从前偶然听过一耳,从未放在心上。今日听大夫提起,切合了他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

大夫看这儿郎执着,见他眉清目正,眼神有光,爱才心起,正欲开口训几句,恰有人掀帘走进医馆。

“蔺大夫,你这里可还有积雪草?”

来人是一个着青灰色衣衫的长须男子,作道士打扮。一脸焦急地问道。

“我这里恰好还有最后两钱,不过……”大夫为难地看向谢无痕,“这儿郎外伤严重,正要用此药。少了药怕是伤势难好。”

道士看床上伤者果真面色苍白,叹息一声,摇头作罢,“我所需药量也不止两钱,如此便算了。我再去其他医馆碰碰运气。”

谢无痕眼光流转在道士身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口道,“若阁下急着用药,我可以让与阁下。”

正欲推门离去的道士回身,惊讶问道,“可是,你也要用这味药——”

“我可以再去山里采。杏花村外山林里有一处恰好产此药。”谢无痕淡淡道。

这句话像个引子,果不其然道士顺着钩问道,“可否拜托小兄弟帮我采集一批?姚某愿以超出市价二成的价格收购。”

见到谢无痕应承下来,道士姚迁大喜过望,连连道谢,称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日后有事可以去道观求助。

谢无痕只轻轻笑着,看起来谦和礼貌。

谢无痕回到家服了药,第二日高热退去后,就去山里采积雪草,连夜进城按约定给了道士姚迁。

姚迁见这草药十分新鲜,高兴无比。

见这少年办事果断利索,不由动了心思,问谢无痕可否帮他采集更多草药,道观近日求上门来做法的人多,所以消耗也多。

谢无痕答应下来。

道观是凡世间最可能和修道者打交道的存在。

和道观结了善缘,和道士关系走近有利无害。有可能撬动新的契机,拉近与修真者的距离。

为了方便谢无痕辩药,姚迁给了他一册草药大全用来辨识。

这本册子是道观一位行过医的老道编撰,用来给弟子传授用的,因此图文并茂,草药的性味、功效等写得十分详细。

谢无痕自己认过字,读起来毫无障碍,便用这本册子指导着,辨识了不少草药。

绿珠峰庭院内,师雪桓坐在石桌上,翻阅灵鹮心法。

她发觉这本心法尤为奇特,仅仅按照口诀调动灵力时,四肢经脉就充盈着一股浑厚又柔和的气劲,灵气随念而动,所过之处温暖轻盈,气定神清。

这种力量感,是在荆未臣给的其他几本神意峰功法中没有感受到的。

心法除了基础功法,还额外有剑术篇和炼器篇。

小院中有一处武器室,师雪桓随手挑了一把普通灵剑,按照剑术篇的内容练起来。

少女素手刚一握上剑柄,就觉得一种熟悉之感萦绕上来,甚至隐隐生出战意。战意中还有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师雪桓猜测,原身剑术应当是不差的。

不然难以解释她一个从未握过剑的异世人,何以没练多久就已经十分熟练,甚至游刃有余了。

大抵是继承了肌肉记忆。

两日训练,师雪桓已经熟悉了修真界的修炼体系。

修行以灵根资质为基,修炼心法以引动天地灵气涤荡身体杂质,化为灵力纳入丹田。

若说心法为修炼灵力的根基,则功法为运用灵力的工具,通过相应的仙诀、结印、招式等不同形式施展法术。

小到清洁术、化雨术、隐形术等小把戏,大到七杀剑法、天罡锻身诀等各类攻击法术,都是功法的范畴。

师雪桓又翻阅了一遍荆未臣给的几册宗门统一的法术名录,上面记录了修真界常见的和宗门独有的法术,师雪桓阅览一遍便已胸有成竹,手下熟练结印,将法术挨个试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师雪桓便埋头苦练起剑法来。

白日阅读灵鹮心法练剑,夜晚在阁楼吐纳灵气修行。

时间很快到了拜师大典这日。

师雪桓的拜师大典在玄清宗天枢道台举办。

师雪桓御剑悬在一座山峰上空,朝下望去。

她脚下是玄清宗第一高峰天枢峰,天枢道台就坐落在三座峰顶其中一座上。三千年前一位化神老祖引动天雷之力劈山为台,化山顶为一片平坦的露天台地。从此作为各类大型活动的基地,如修真界十年一次的仙台盛会、开宗老祖寿宴等。

台地占地极广,长达十里,辽阔无比,师雪桓放眼望去,朝阳初上,晴空万里,阳光照上苍翠葱郁的天枢峰,峰顶道台上人群熙熙攘攘。

师雪桓操纵着飞剑落下,她穿越重重人群,在大殿前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一旁坐着荆未臣,他闻声转头,向师雪桓点头致意。

大殿前方的座位,都是给宗门内外重量级人物预留的。荆未臣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给师雪桓传音介绍着几个宗门长老。

师雪桓一一看去。这些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家伙,各个气息不凡,精光暗敛。

这些长老们平时罕少出面,神意峰主收徒典礼这种场合,能请动这些大能们,足以说明这次典礼的非同寻常。

师雪桓眼光扫到神意峰主——也就是她师父的位置,那里还没有人。

她收回目光。暗想,看来这个师父果然受伤不轻。

道台以十八根巨柱撑起一座恢宏大殿,大大小小的弟子们奔走着,安顿着外宗来的客人,引导他们坐在拓印了名字的座位上。

玉清峰的三名内门弟子站在入口处,面带微笑,迎接着来宾,间或传音交流一两句。

“嚯!紫霄宗掌门带着他的首徒来了!第二大宗欸,真是给足了咱们面子。”

“这算什么!你看那边白发垂腰的那位,不是几十年没有现世过的昆仑山老祖吗?化神老祖!”

“天呐,快看!是我眼花了吗,那不是元家的车驾吗?”

弟子程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我的天……还真是元家……”

弟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程多喜气洋洋,“卢师兄,这次咱们神意峰可太风光了,几乎数得上名号的修真界巨擘都到场了,咱们峰多少年没有如此盛事了!”

卢阳秋轻咳了一声,“程师弟,不可如此浮躁。神意峰是一向行事低调,但你别忘了,峰主神霄道君当年仙台盛会登顶,力压当世豪杰,此后便隐隐有高阶修士之首的地位,第一道君的名号不是纸糊的。峰主要收徒的盛事自然是一呼百应。”

“说到收徒,峰主的第一个弟子,荆师叔,好像也没有办这么正式的大典吧。”程多疑惑地挠了挠头。

与此同时,天枢道台上各处落座的来客们,也在热议着拜师大典。

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捋着胡须,“想当年受神霄道君相救之恩,至今铭记在内。道君真是世所罕见的神仙中人,正道砥柱。”

“是啊,道君收的前一个弟子也是天之骄子,剑客荆未臣名声赫赫。不知这关门弟子又该是何等风采?”

“是呀,我也好奇,什么样的人物能被道君看中。”一个年轻弟子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八卦神情,凑过来说。

一个外宗弟子一脸神秘地示意他噤声,“我听说啊,这个新弟子出自一个隐世家族,身份极为神秘贵重,不可告于世人。”

“嗐,隐世家族除了元家不就是左家嘛,还能有哪个。”一个弟子叫道。

“那可不一定,真正的隐世大族也许根本不被世人知道。”一人反驳,接着又换上兴奋神情,“我倒是听说,神霄道君在俗世历练时,这个新弟子对他有过命恩情,道君是为了报恩还了因果,才将其引入宗门里。”

“我有第三个版本!这个新弟子是神霄道君和俗世女子结下姻缘生的女儿,因此特别疼宠爱重。”

“噗,你们这一个比一个离谱……”

日头挂上晴空,天枢道台的观礼来客已经全部坐下,人人翘首以盼,等待着盛礼的开始。

应邀参加拜师大典的人非常多,不仅因为玄清仙宗传承万年,巍峨如山,稳坐修真界第一宗的名号。更因为神意峰主收徒的盛事难遇,能得见传闻中的道君风采,看一眼他门下两位天之骄子本就是幸事一桩。

更何况如此盛事,在修真界都算难得一见,无数重量级人物都来观礼,能与修为高深、德高望重的前辈们攀谈几句,得一两句指点,便不虚此行。结下善缘就更是福分了。

因此大大小小的宗门里,为了大典名额,有的弟子们抢破头,甚至还有为之大打出手的。

师雪桓将热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喧闹热烈、人人喜气洋洋的场面,让她想到了在另一个世界的一种典礼——婚礼,婚礼上的宾客们也是如此欢畅,人人沉浸其中,仿佛自己才是主角。没有人真正在意婚礼的主角。

这场拜师典礼也是如此。人人各有算计,意不在此。反倒让她感到轻松。师雪桓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唇边沁出一点笑意。

荆未臣侧目看她,目光凝在她唇边笑意上,见她望来又收回了目光。

铜钟敲响,大典开启。

喧嚷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人人收敛了言语,将目光投向殿中。

师雪桓在荆未臣鼓励的目光下,走向掌门身侧,按照仪式步骤走流程。

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向内敛沉静惯了,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但她和这个世界接触不深,还有种隔着面纱的朦胧感,因此便将自己抽离出来,将一切当作角色扮演游戏。

仪式的间隙,师雪桓不着痕地向师父位置扫了一眼。

座位上终于有人了。那人似乎也在看着她。

师雪桓收回目光。

十里道台上人头济济,人人寂静无声,默默地看着殿堂中央的少女,完成拜师仪式。

传闻中神霄道君的新弟子,今日身着一袭纯黑长袍,古朴衣袍沉黑如墨,边缘以银线绣着繁复古老的纹印。

这套传承了无数岁月的礼服,肃穆厚重,很少有人能撑起来。然而在这少女身上,却显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

少女肤色如雪,眸色清浅如琉璃,出尘脱俗的面容,被黑色礼服映出神圣的美感。少女长发如墨,倾泻在黑袍上。天光明媚,从殿顶雕花中漏下,为她镀上神性的光轮。

人群中有人悄悄呢喃,“我现在相信她是道君女儿的传言了……毕竟这容貌这风华,是他的女儿,说得过去。”

师雪桓目光平视着前方,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的师父。

少女脖颈纤细修长,像细而柔弱的花枝,不堪一折。然而她微微昂着头,肩背挺直,步伐坚定,那修长的脖颈便如天鹅一般,生出了不可摧折的冷韧。

众人怔怔无声地看着,像看着一场梦境,走向她注定的宿命。

传闻中的神霄道君墨发银衣,坐在玉雕宽椅上,面前似是有雾气氤氲,面容看不大清,只觉飘然若仙,意态出尘。

虽看不清面容,但师雪桓直觉感受到,神霄道君正垂眸望着她。

在玄清宗掌门的朗声长喝中,师雪桓清声诵读拜师帖。

“……愿入门下,明吾意志,炼心修德。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以此帖,谨遵师承,感念师恩。”

随后双手相叠,举手齐眉。

掌门洪钟般的声音响在耳侧。

“一拜,授业养身,传道解惑。”

师雪桓弯下腰行拜礼。伏下身体的一瞬间,她心想,为了哥哥,她一定会养心修德,积攒功德。

……

“二拜,师恩感天,天地为鉴。”

师恩浩荡,今且暂代原身,承师徒之谊。仙途漫漫,有朝一日寻到哥哥,便将身体归还。

即使按系统说法,原身已死。但她终究借用别人身体,事有因果,她会为原身好好保管身体,不会堕其名声,损誉师门。

……

“三拜,修途无魔,得证大道。”

师雪桓深深一拜。她不求大道,只求唤醒哥哥。愿借诸天之力,达成所愿。

……

宽广的大殿中,地平如镜,晴空如洗,神霄道君端坐着,目光凝注在殿里认真行礼的少女身上,眼神似近又远。

拜礼完成,众人听见神霄道君清越有力的声音,以内力传遍天枢峰,“惟愿汝安康顺遂,无病无灾,修得正道。”

天枢道台一片贺喜之声。

拜师典礼完成,师雪桓回到席位上,和荆未臣交换了一个眼神。

接下来玄清宗掌门又以东道主身份讲了几句,道台内外众人尽皆欢畅。

就在此时,一道响亮的声音携着内力传来,“在下慕名而来观礼,师道友果真风华过人,听闻贵宗神意峰素来擅剑,想来师道友也剑法超群,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切磋一二?”

喧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师雪桓抬眸望去。

阳光下一个锦衣少年,目光熠熠地仰头望她。

是禾惊洲。

前几日在宗门口用惊尘剑挑中她比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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