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潇潇百年

闵宁泫心道:这贼人好大的狗胆,千里迢迢跑回来,是和师尊抢人来了。

她还没动,就被周迎送拽住了手。

“不可轻举妄动。”

两个人站得远,若非有修为傍身,也听不到明有河与丛不芜的交谈。

因来得匆忙,他们未及敛息。丛不芜侧目轻瞥,将身一侧,廊柱恰好遮住了她那张白玉似的面容。

明有河眉眼含笑,手腕一翻,山果就不见了。他跟着丛不芜向右移了一移,不偏不倚挡住两个小鬼的视线。

周迎送与闵宁泫识趣离去。

明有河道:“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会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跑这烂山上找不痛快。”

丛不芜被他逗得绽开一点笑:“你见过他了吗?”

明有河深深看她一眼,反问道:“我是来见你的,何必去见他?”

“那你是怎么上的山?”丛不芜答非所问。

明有何自然道:“凭我这张脸啊。”

他在灵山呆了不少日子,行事不拘,名声打得很是响亮,外门的守山弟子大多都认得他,有时候还会亲切地唤他一声“明前辈”。

丛不芜听罢,向后一仰,靠上廊柱,悠悠提醒道:“灵山各处的阵法改了不少,新的阵法未必会给你面子,你若不去见一见礼晃,保不齐走着走着,忽然就魂飞魄散了。”

“改阵法?”明有河眼中的笑意一扫而空,稍加思索不由端正神色,望向丛不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悯,“原来他不是要与你解契,而是要置你于死地。”

灵山五步一阵,阵法一改,丛不芜在山上堪称举步维艰。

丛不芜面上不露分毫,辩解却极其苍白:“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明有河一脸狐疑地看着她:“是吗?那你怎么一直缩在这个小屋里?”

丛不芜哑口无言。

她生于阴暗潮湿之地,又在藏污纳垢的地方长大,趋利避害已经成为本能。

百年前的礼晃待她尚有一丝真情,这里的聚灵阵让她心安。

明有河岂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你啊……”

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脸上忧郁一扫而空,复又开口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来拐你下山的,此次回来,我有正事要办。”

他的话锋转得匆忙,丛不芜疑窦顿生:“什么事?”

明有河摆出一副“普天之下吾心最善”的模样,“为你庆生。”

阔别已久的岁月瞬间被翻扯拉长,丛不芜听他说得认真,心头反而涌起阵阵怅然。

“你竟然还记得,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身为一团灵气,她根本无从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

她的八字,由礼晃亲择。

那是与他命格最为相配的日子,一场精心策划的“指鹿为马”,让他们成了天上人间最般配的眷侣。

天造地设,命不可违。

连项运阖也说不出什么。

明有河的手在丛不芜面前划过,拍拍她的肩,声调愉悦扬起:“我原是不想来的,上山下山着实麻烦,项夫人也看我不顺眼,我这是羊入虎口,真怕她钻空子将我剥皮抽筋了。可我心善,你一个人这么可怜,如果我都不来,怕是没谁记得你的好日子了。”

丛不芜拍笑着落他的手,“你若当真不想被剁成馅子,就去无极殿见见他,省的旁人找你麻烦。”

明有河倚上廊柱,依言道:“好吧,我都听你的。”

余晖擦过山巅,灵山泛出浅青。

明有河站在无极殿外,伸了个懒腰。

路过的仙童向他见礼:“明前辈。”

明有河拿出油纸包的点心,往他身前一递,“几年不见,你是一点个子也没长啊。”

仙童道谢接下,挠挠头说:“我们又不是肉体凡胎,想长大也要问过江山君的意思。”

灵山童子都是由山中灵植所化,能长到半人高,已经实属不易。

打头的仙童身后跟着长长一溜儿与他模样相似的“人”,抬着长长一溜儿打着红绸花的枣木箱。

明有河看出后面的仙童都是叶子作的幻身,不禁疑道:“这么多箱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抬?”

仙童扬起脸,胸膛一挺,骄傲道:“他们办事不仔细,江山君说我认真,故而只派了我来。”

他身后一群仙童学着他的动作,同时挺起了胸膛。

那些枣木箱众装的东西绝非凡品,明有河打眼一望,少说也有七八十件。

鲜红的绸花有些刺眼,明有何哼笑一声,阴阳怪气起来,“几年未见,江山君想得还是这么周到。世人只知他的剑快,殊不知他老人家做事也很利落。你们不芜前辈还健在呢,他就着手准备另谋贤妻了。”

仙童听后连忙摆手,“明前辈误会了,这些不是聘礼,是贺礼。”

“什么贺礼?”明有河两眼一弯,意味深长地问,“生辰贺礼?”

仙童点头:“对。”

明有河负手而立,闻言便放下心,嗤道:“还算他有点良心。”

仙童不解其意,露齿一笑。

礼晃不在无极殿中,明有河不愿久留,嘱咐仙童带了话,便折回到丛不芜身边。

他进门便埋怨:“礼晃向来寡言少语,我怕是白来一趟了。”

丛不芜将温热的茶水推过去,“他赶你下山了?”

“那倒没有。”明有河少饮一口,长吁短叹,“礼晃这回玩的伎俩是我没见过的,害我白白为你们操心。明日你的生辰宴上,我要浮一……不,要浮三大白!”

他的话可谓前言不搭后语,丛不芜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寻出一点端倪。

“什么伎俩?你发现什么了?”

明有河将茶搁下,低声问:“你实话告诉我,他当着失忆了吗?”

丛不芜神色一黯,“那还能有假?”

明有河便将殿前所见一一道来,丛不芜波澜不惊:“想来也不是给我的。”

礼晃从未为她大操大办过生辰。

明有河很是笃定:“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的生辰八字可是他精挑细选来的,他不会也忘了吧?灵山上下,明日过生辰的只有你一个,满山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与他八字如此相合的人了。”

丛不芜只是摇头。

那些都是假的,她的生辰不属于她,与礼晃八字相合的人,也不是她。

明有河不愿看到她这般绝望模样,忍不住劝说道:“万一他是想起你来了,要借生辰向你赔罪呢?那些贺礼足足八十二箱,用来赔罪也是够的。”

丛不芜抬起头,复又低下去。

明有河将琉璃盏拿远了些,懒洋洋窝回椅子里,目光摄住丛不芜,声调兀然一低,问道:“如果我猜对了,你会原谅他吗?”

丛不芜静默良久,“明日再议。”

“行。”明有河手指轻抬,熄了琉璃盏。

“我去门外守夜。”

今夜团云遮月,天穹唯有星子两三点。

明有河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在檐下的贵妃靠上观星。

一不小心,他就看到斗转星移,月落日升。

远处的剑阁安静得有些过分,明有河坐在屋檐上,对着无极殿的方向望眼欲穿。

可两处相隔数座楼阁亭台,云海迷蒙翻涌,实在阻碍视线。

他等得有点不耐烦,“礼晃上辈子是不是乌龟转世?他也太能憋了些。”

东方日出,洒落一片耀眼的光。

丛不芜在门前站了一站,抬头招呼明有河:“阿黄,下来吧。”

明有河大惑:“怎么了?”

丛不芜的声音在门内闷闷地传来:“他不会来的。”

明有河才跳下来,廊外便走来两个内门弟子。

“你也没去无极殿?”

“我去不了。”

“峰主没带你去?”

“没有。峰主说,江山君怕约姑娘拘谨,此次不设大宴。各峰峰主只能携座下首徒前去,我还不够格。”

“我听说江山君为约姑娘备下的贺礼皆是四海寻得的奇珍异宝,可惜不能一见。”

明有河回头,隔着一道虚掩的房门,看向暗影中的丛不芜。

光线有些昏暗,她的背影显得模糊不清。

那抹落寞瞧得他心头一空,明有河大步迈入房中,故作轻松道:“这些小辈真是少见多怪,这天地下还有什么宝贝是你没见过的?”

丛不芜眼也不抬:“博美人一笑嘛。”

“我还是带你走吧,”明有河顿了半晌,再也找不到为礼晃开脱的法子了,“过去一百年里,也没见他给你办过一回生辰宴。”

“因为我的生辰八字是假的。”丛不芜语调平常,与他天造地设的,另有其人。”

她抽出光洁明亮的匕首,垂眸认真擦拭。

“我现在有伤,随你下山是拖累你。只求江山君有好生之德,在我伤愈之前,不要将我赶下灵山。”

“都一百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明有河斜倚门框,“他心里不想留你,面上不会显露分毫。他有千方百计,可以逼你自下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