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潇潇百年

受罚弟子的辛勤努力没有白费,傲来峰彼时正浓翠葱郁。

自峰顶眺望山雾卷涌,美不胜收。

但丛不芜没去。

她丢给礼晃一个冷眼,回屋睡到了半夜。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去不复返的,被她一把火烧光的,曾经的曾经。

明有河一袖拂开红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指尖泛出一点黄色的微光,在桌面绘出几条细线,继而抛给丛不芜一包石子,两人相对而坐,打着琉璃盏下起了石子棋。

窗外夜鸦惊啼,月黑风高,暗纳不祥。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

礼岂今日不在灵山,原息大手一挥,在房中摆上好酒,带着一众师弟师妹胡闹,房中热闹非凡。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势十足地划着拳,门外忽然袭来一股劲风,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苏涉水面如阎罗,怒发冲冠。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揪住原息的衣领,将他高高拎了起来。

“说,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树?”

手边的酒坛就地一滚,原息半醉半醒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什么树?”

此事说来话长。

天一擦黑,傲来峰上来了两个抱石童子。

他们将木桶和铁锨交到苏涉水手里,微笑告知:“涉水前辈,明日起,您要再去种树。”

苏涉水不干:“凭什么?”

他起早贪黑许多天,明明已经种够了。

抱石童子还是微微笑着:“不够的,你种的那些树,现在只剩一百一十个树坑了。”

苏涉水两眼一黑,险些西归。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将原委一一道来,恨不得一剑将房顶捅穿:“那是我千辛万苦种的树……”

整整一百一十棵,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究竟是谁……”

原息整理好被他扯歪的领子,幸灾乐祸道:“这几日被罚去傲来峰的可不止你一个,平日里你就毛毛躁躁的不招人待见,保不齐是谁看不惯你,背地里暗下黑手呢。”

苏涉水冷笑连连,他早就将能想起来的仇家都质问过一遍,最后才想起了原息。

他单手托着脸,牢牢盯住原息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真不是你?”

原息无奈,坦荡道:“我对灵山师祖起誓,这回还真不是我。我没这么下作。”

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有其他弟子上前出谋划策:“涉水师兄,你不妨去问问抱石童子,今日有没有谁未在惩罚名册,却去过傲来峰。”

“我已经问过了,它说……”苏涉水话音一顿,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了……”

一圈儿人头当即凑过来,“谁?”

还能是谁?

最可疑的就是那个约枝堂。

苏涉水一拳砸在桌上,“我就知道……”

她无端的问起傲来峰,能有什么好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涉水取出一袋灵石,抛到原息手边:“叨扰了,给你赔罪。”

原息两眼一亮,火速收了,“不愧是二世祖。”

“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闵宁泫与周迎送自道场练剑归来,途经无极殿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仙童。

他曾是丛不芜跟前伺候的奉茶童子,自打丛不芜移出无极殿,便退回了山中。

现在竟然又出来了。

闵宁泫稍一忖度,立刻喜不自胜,跑过去问道:“师娘搬回来了?”

仙童木头似的僵住:“宁泫前辈何出此言?”

闵宁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瓜,又被他手上的东西吸住目睛,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说:“这不是师娘的妆奁吗?你还想瞒我……”

仙童瑟缩一下,嗫嚅道:“这是我要拿去丢掉的。”

笑意缓慢地冰冻在脸上,闵宁泫一时没理清楚:“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吓人,仙童硬着头皮继续说:“约姑娘要入住侧殿了,不芜前辈的东西得挪出来。”

他的用词已经足够委婉,用“挪”,而不是“丢”,已算是顾及丛不芜的颜面。

这在人人都要踩一脚丛不芜的灵山,堪称可贵。

习惯使然,闵宁泫匆忙看了周迎送一眼,又飞快地转回脸,将仙童手里的妆奁一把夺过。

“胡说八道!”

仙童捏住衣角,委屈道:“我只是听命行事。”

“我要去见……”

“师尊”二字还没说出口,闵宁泫的话就被生生打断。

“我道是谁举止无状,敢在无极殿前大呼小叫,原来是你们啊。”

周迎送与闵宁泫齐齐回首,长长的阶梯尽头,一人慢悠悠走来。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狠狠拧了拧眉。

闵宁泫认得他,在礼晃苏醒的那一日,他曾拦丛不芜上山,还伤了她的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闵宁泫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他留:“你又是谁?也敢在无极殿撒野。”

谢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幽声道:“区区不才,姓谢名盈,受夫人之命,来无极殿保护约姑娘。”

闵宁泫“呸”了一声,“狗仗人势。”

如此两桩新仇旧恨添在一起,一群人憋得心里冒火,饶是端庄如周迎送,也来献言献策。

他们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屁话一概不信,有仇不报非丈夫,善罢甘休是孬种。

熹微时分,无极殿侧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约枝堂两眼通红地倒在地上,清泪流了满脸,颤颤地用手指着镜子:“有……有鬼……”

仙童忙将铜镜翻转,再回头,她已经娇娇弱弱地晕了过去。

殿中弟子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礼晃才终于自侧殿而出。

他脸上浑然不见怒气,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谁干的?”

一片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苏涉水抚平袖口上的折痕,他袖中还藏着一条周迎送抓来的蛇,本想今天偷偷丢到侧殿去,没想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

快点没什么不好,就是手法太过粗暴。

哪有用真鬼吓人的,万一将约枝堂吓死了,是要背上血债的。

于修行无益啊。

礼晃耐心告罄,座前金柱上雕刻的巨蟒慢慢有了生气,化出十余佩剑披甲的护卫。

“都带下去,先打七十鞭。”

苏涉水倒吸一口凉气,被拖走时在心里盘算,这七十鞭挨下来,他得多少天不能动弹。

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苏涉水不知哪来的勇气,扭着脖子向座上的人喊:“师尊偏心——”

礼晃换了个姿势,“何处偏心?说来听听。”

于是苏涉水又被拖回来,脚尖要磨出火星。

他动了动酸软的腿,指着远处其貌不扬的谢盈,“他擅作主张,将师娘的东西都丢了。你为什么不罚他?”

谢盈大惊失色,不知这小鬼怎么咬上了自己。

他两腿一弯扑通跪下去,在礼晃冷冷的凝望中,说不出半个字。

项运阖派他来约枝堂身边,他自然万事要以约枝堂为先。

他认为,约枝堂不想看到有关丛不芜的一切。

当约枝堂搬入侧殿,对他露出满意之色时,他就知道,他的想法是对的。

礼晃不会苛责新欢,但他不一样,他只是灵山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外门弟子,随时可以被顶替。

是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礼晃出牙缝里挤出一丝笑:“罚,当然要罚。”

他走过来,凌冽的气势逼得谢盈心惊胆战。

礼晃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触感像被蛇细吻上来。

谢盈认命般闭上双眼,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他被迫直视着礼晃晦暗不明的眼,听见礼晃说:“做事要干净利落,还有一件东西,你忘了丢。”

“灵山宗堂内主母之位供的谁?”

谢盈不明所以:“是……不芜前辈。”

“将她的名碟丢出宗堂。”礼晃低垂的长睫盖住一半瞳孔,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周遭太过安静,苏涉水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想不通事态为何演变至此。

他好像……又闯祸了。

名碟被送来时,丛不芜正坐在屋檐上用匕首切山果,匕首轻轻一转,泛出冷光。

“他不记得了,我不怪他……”

这句话她重复了许多遍,明有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下头,“嗯。”

当真如她所言,没有丝毫埋怨吗?

明有河不信。

她活到现在,前半生不堪回首被人诟病至今,后半生小心谨慎被礼晃弃如敝履。

她再无坚不摧,也只有一颗心。

明有河听着她的每一句自言自语,细细感受着那些苦涩的怨恨。

丛不芜侧脸苍白,像雪后的山。

“他救过我的,我不该怪他……”

眼前已是断崖,她应该悬崖勒马。

可她走了太远,归无归处,找不到退路。

功德有损,飞升无望,她只剩礼晃这一点意义。

也许礼晃不该将她带回了,她应该死在一百零一年前。

明有河用手里的小石子打远处的飞鸟,打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仰面躺在瓦片上。

他与丛不芜近在咫尺,积雪融化时,会露出嶙峋的山石。

丛不芜还在低喃,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蠢蠢欲动的勃勃野心。

明有河眯起一只眼睛,用手指轻轻勾勒她的身影。

只要等到雪融化……

他就能看到坚韧的山石。

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把明火正在燎原。

丛不芜经历过摸爬滚打,危凿险刻,礼晃以情为饵,拘住她,画地为牢,困住她。

但他压制不了丛不芜的不屈与顽强,她送过太多人去黄泉。

“我不能怪他。”

丛不芜说完这一遍,便没了动静。

她也躺下来,闭上眼睛,享受暖阳。

匕首与瓦片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明有河无声地露出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迫不及待想看看,时局该如何扭转。

灵山一无是处,拿什么困住奋飞的雀鸦?

明有河听见山风在响。

风带来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