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聊

日头沉沉坠了下去,暮色里春霭夹着薄雾浮起,笼罩着村落及绵延的小山。

吴玉芝杵在门边,伸长脖子往村口方向瞧了又瞧,始终没看见父子俩的身影。

从集市回来的村民接二连三经过,跟她打招呼,吴玉芝面上挂着笑,内心却愈发焦躁。

她想,自家那口子定是又去了小叔子那儿,不然也不能耽搁到这个时辰。

回来还得再好好说说他才行。

没多久,便有一辆牛车由远及近。

大水牛走了一天,此刻也只能慢腾腾地挪。待瞧清了小院门前的立着的人后,陆嘉志很轻松就跳下车,快步过去:“娘,我们回来了。”

“哎哟,可算是回来了。”吴玉芝一见着儿子就笑开了花,适才的一团心思全忘光了,只一叠声地问,“累不累、饿不饿?”

他想说不累,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娘亲拉进了家门。

大姐和小妹凑过来,叽叽喳喳地问这趟出门好不好玩,陆嘉志神秘一笑,从布袋里摸出一小包油纸包的桂花酥糖。酥糖外头洒了糖屑,里头包着芝麻和桂花馅,麻香扑鼻,姊妹们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

陆家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共九颗酥糖,陆嘉志给姐姐和妹妹各分了三颗后,捻起一颗,递给吴玉芝:“娘,我吃过了,你也吃。”

吴玉芝哪里肯吃,又不是小孩子家家的:“诶,娘不用吃——”

但对上儿子执拗的眼神,剩下半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就着儿子的手咬住了糖。

嗯,甜糯甜糯的。嘴里甜,心里更甜。

陆嘉志自己也捻了颗吃,剩下一颗包好,给爹留着。

牛车不着急还,正将大水牛栓进牛栏的陆大川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也跟着眯眼笑,眼尾褶皱深深。

母女三人早吃过饭,吴玉芝拿了油灯进厨房,热灶给爷俩下顿面。

忙活了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两块干巴巴的烧饼,可不得来碗热乎乎的面汤润润。

许是因为有了些底气,陆大川舀了凉水简单清洗一把后,便赖在灶旁不走,一边看着火候,一边跟妻子说说闲话,将白日里卖椿芽和萝卜挣的银子,买笔墨书和醋盐糖的花费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当然,他不擅长说谎,去县城的事,自也没瞒着。

吴玉芝初时听着,一口气提上来,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后来慢慢听下去,那道气又自个儿顺开了。陆大川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婆娘手里的刀失了准头,比着半肥不瘦的部位几刀下去,格外厚实的几片。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肥瘦相间的肉片干煸出油,加两大勺水,“滋啦”一声。

待泛着油花的汤咕嘟咕嘟烧开,五两面条下锅滚一会儿,再撒上一把早上剩的香椿芽,些许葱末。

捞出锅,喷喷香。

父子俩在灶房就地吃饭,面条是刀削的,入口滑溜溜又特别筋道,有鲜香的椿芽佐味,没有一点儿油腻。

“呲溜呲溜”的,大粗陶碗冒尖儿的面和着汤吃得一滴都不剩,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疲累的身子这才舒坦了。

填饱肚子,陆嘉志又把买来的文房和书给他娘看。

给她讲,这是什么书,那是什么书。

吴玉芝并不识字,听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书,只是想到价格,便想瞧瞧这书是不是镶了金子。

一两八钱,都能买头大肥猪了。

似是看穿了吴玉芝的想法,陆嘉志一脸严肃地讲:“娘,这些钱以后我都会挣回来的。”

吴玉芝噗嗤一笑:“你这孩子,跟爹娘客气啥?”

在这一点上,她跟陆嘉志的想法是一致的——银子这玩意儿,花在自家人身上总比白给了别人家的好。

再者,看着儿子那双亮亮的眼睛,做娘的又岂会不懂他的心思?

夜里,吴玉芝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陆大川也没睡踏实,支起身子问她怎么了。

吴玉芝终是忍不住,将心里那个念头道了出来:“当家的,你觉得长生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弟弟那会儿瞧着还要坐得住些?”

吴家往上数几代都是农户,她和兄弟姊妹们都是庄稼地里滚大的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可她嫁过来那年,陆小川才十二岁,连童生都还不是,她也算是看着小叔子长大的。

陆小川能考中秀才,其中自然也有作为长嫂的她的一份血汗。

故此吴玉芝认为,自个儿也是供出过秀才公的,有那个心得。既然小叔子可以,自己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长生打小便不似村里别的娃儿,安安静静的,十分乖巧知事,晓得家里人为他的身体操心,汤药再难以下咽也会老老实实地喝光,从来不肯叫苦。

也不会仗着自己是男孩儿就轻视姊妹们,但凡有好东西一定让姊妹们先挑。

越长大,性子还越发稳重。

去岁深秋,村头梁家嫁出去的大丫鼻青脸肿地偷跑回来,说是被夫家虐打所致,梁家鸡飞狗跳了一阵,大丫她娘又是哭又是闹的,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将大丫送了回去。

大丫年长几岁,花妞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喊她姐,见过梁家这出后,心里又惊又怕,回头倒在床上就烧了起来。

昏昏沉沉中嘴里还一直呢喃着“我不要嫁人”、“爹娘,别让我嫁人”……

吴玉芝身为女儿家,如何不知女儿家的苦,从前自己可以忍受的,落到女儿身上,她就无法忍受了。

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看着花妞眼下乌青一片,急得直掉泪。

长生便拉着她和花妞的手,一遍遍地安慰:“我断不会让姐姐日后给人欺负了去,谁敢欺负我姐,我头一个跟他拼命!”又拍着胸脯保证,“不嫁人就不嫁人罢,有我一口饭,就不会饿着大姐和小妹,叫姐妹们永远不会没了家。”

话虽孩子气了些,可这样孝顺又有担当的孩子,叫她怎么舍得不为他打算?

往深了想,纵是为了一家子的将来,这条路子也是最好的,看她那小叔子不就知道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小叔子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吴玉芝深以为然。

陆家出过一位秀才,便很可能再出一位,说不准还会考得更高。

妻子嘴皮子一张一合,陆大川便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一时沉默无言。

吴玉芝不由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长生在常秀才那儿识字也有段日子了,以后是个什么打算?当真就识几个字就完事儿了?别到时候孩子心气高了,生出读书考学的心思,又不让继续念,那得多难受啊。”

她连想都不敢想。

陆大川于是又想起平日里儿子伏在桌前那股认真劲儿,想起那一日一换的小水桶,和今儿买了笔墨书后,欢喜得要蹦起来的神色。

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

吴玉芝一听这话,心说——我就知道。

自家这口子面上看着很是老实憨直,一眼就能看透,实际却是个爱藏着事的,又是个倔驴脾气。

当初没能念成书,心里头其实一直遗憾着呢。

果然听陆大川继续道:“从前没有这个打算,是因着长生身体不好,小川考个秀才费了多大劲儿,差点没了半条命,你又不是不晓得。后来他说要识字,我就想着,先让他试试看罢。”

若这孩子能踏踏实实地能坚持,且学得不错,那敢情好;坚持不下去,识得些字,日后去镇上或县里找份轻松的活计也成。

如果连这都不成,那便是回到原点,留在村里,也可以靠地吃地。

他的确遗憾过自己没有机会念书,同时也暗暗希望儿子可以做个读书人,不用跟他一样,一辈子在地里下苦力。

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和向往。

更别说,还有弟弟这靠知识改变人生的活样本,摆在那儿。

只是这一切,还得看长生自己的选择。

陆大川没想到,儿子不仅坚持了下来,似乎还做得非常好。

吴玉芝见如今话都摊开说了,干脆快刀斩乱麻,道:“咱们就送长生念书去。”少说也能考个秀才回来。

对于自己生的儿子,吴玉芝就是这么有自信。

妻子发了话,陆大川又本就有这层心思,便点点头:“成,那就这么办罢。”

话一出口,陆大川发觉自己很是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跟晚上儿子塞给他的桂花酥糖一样,甜丝丝的却有点不真实。

只是很快,他一颗心又落回了现实,皱着眉问:“可银子呢?我们……真的供得起么?”

吴玉芝一怔。

夫妻俩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白日里的花销。

从前陆小川念书,是一家子一块出力的,挣的钱上交公中,一切事项,由陆老爹和王老太去操办。那是陆小川还小的时候,再大些,他都自行做主了。

是以陆大川夫妇只知道家里的银子流水般哗啦啦地花出去,具体怎么个花法,实是不甚清楚,也记不住。

一说到钱的事,两人的睡意是彻底没了。

他们家看起来是村里的中等农户,勤快些自也能攒一份家底,可往年是个什么情形?抠着紧着也没剩得下多少。去岁刚好了点,又翻修了新屋顶,还有给常秀才和县城陆家送过去的,无一不是花销。

借着月光,吴玉芝翻出家里的钱罐子,数了又数,里边也不过只有六、七两银子。

其中一半,还是她平日里做点针线活拿到镇上卖,一点一点地攒起来的。

花妞翻过年便满了十四,村里的闺女与城里的大家姑娘不同,十三四岁开始说亲,说到及笄后,找到个合适的人家便要出嫁。这丫头虽然念叨过不愿嫁人,但这话也只能在家里跟爹娘说说,不嫁人怎么成呢?说过一两回后也就不再提了。给闺女的一份嫁妆,自然是能多则多,留着笔银子傍身也有底气过日子,不能像了梁大丫那般被夫家磋磨。

如此盘算下来,他们家不光没余钱供长生念书,还倒欠着一大笔?

精穷得很。

吴玉芝整张脸垮了下来,一时只觉得对不住孩子,忍不住开始抹泪。

陆大川反而宽慰起妻子,他说:“先莫要着急,如今长生不是在常先生那里学着吗?别家娃娃不也是跟着秀才念书的?”

“这哪能是一回事?别家孩子还小小一团,家里就给找夫子开蒙,到长生这个年纪都可以试着去考童生了,就连你那弟弟,六岁都已经送到镇上私塾念着。”她越想心里越是发酸,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长生一个月只去这么几回,能学得了多少?如何跟外边正经上学的娃娃比,你也不怕耽搁了孩子。”

陆大川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可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说等过了秋,家里卖了粮食,再上趟常家,求老秀才正式收了长生,带他往考学的路子上走。

其实常秀才未必会收,老爷子的脾气他清楚,可万一呢,老爷子还惦记着当年那点恩情,愿意破例。

为了儿子,总得试上一试。

吴玉芝擦干泪,琢磨了会儿,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常秀才能考中秀才,自然是有学识有本事的,开班收学生都没什么问题。

他要答应了教长生,那就是一个先生带一个学生,岂不是比外头私塾里一名夫子教十几二十名学生好上许多?

这笔帐,很容易就能算清楚。

基本敲定了念书事宜,心头大石放下,吴玉芝忽地想起什么,就笑:“我就说你儿子是个孝顺孩子,天天在后院里捣鼓那两块草皮,说要给家里挣钱哩。”

陆大川重新躺回被窝里,困意袭来,咕哝着应道:“是,今儿买了书,还一直念着要挣钱来还……”话还没说完,就打起了鼾。

……

吴玉芝翻了个白眼,深深觉得男人都是猪精转世投胎来的!

哦,除了她的乖乖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增添了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