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001章

“什么?全没了?”葛兴国猛地站起来,大茶缸子里的水洒了一桌子。

徐洪福沉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乡长,都怪我,是我工作没做好!”

“过几天县里会派人下来检查,你让我带他们去看什么?看鸡骨头还是鸡毛?”葛兴国气得眉毛竖起,本就黑魆魆的脸越发难看。

这批扶贫柴鸡苗由市里统一调配,分发给全市十几个最贫困的乡镇。不仅免费送,还定时派农技站的技术人员下乡指导养殖,待鸡苗长大,再统一收购,赚的钱全归村民。结果还没等到明年鸡苗出栏,全被吃进人的肚子里。

“乡长,我自己掏腰包再买一批鸡苗,先应付完这次检查再说。”

徐洪福有苦说不出,也不能说。他嘴皮子都说破了,可村民想着法子让鸡苗消失,刚开始还让鸡装病装失踪,再后来直接半夜偷着拔毛吃。他总不能一天24小时不睡觉扒墙头盯着吧!

葛兴国白了他一眼,“你一个产业办的主任能有多少工资?别废话!这钱我出。”

徐洪福还想说什么,被葛兴国打住。前几天上游发大水把竹坑乡通往县里的路给冲毁了,他这几天忙着去县里申请资金修路,没时间耽搁。

门一拉开,两人赫然撞见杵在外头的年轻人。

小伙子精瘦高挑,长得也极好,眉峰如山,双目似泉,脸庞白净,猛一看压根就不该出现这穷山僻壤。仔细看去,这人手里拎着个小小的旧帆布包,裤腿上被泥浆喷溅了好几道印子,两只鞋子也破得张了嘴,的确良衬衣皱得没法看,总算抵消了些不和谐感。

徐洪福眼尖,瞧见小伙子手里攥着的派遣证,当即喜道:“你就是姜崖吧。”

姜崖抿了下唇,“是。”

葛兴国皱起眉头。别说竹坑乡,即便是西河县这些年也没回来几个大学生。有钱有关系的不是出国留学就是进省直市直机关或是效益好的国企。抢不到优质分配名额的,大多也会选择沿海的外资企业。

这小子只拎了这么少的行李,一看就没打算在竹坑乡待长久,说不定受不了苦日子过几天哭唧唧跑了。

葛兴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抬起脚便往外走。

姜崖赶紧错开身让路。

从省会到市区,再从市区到县里,又马不停蹄地从县里到竹坑乡,换了三种交通工具,足足花了两天两夜。走到距离乡政府五里地处,路被大水冲毁了,姜崖只能用两只脚一步一步走过来。

前胸后背的汗没停过,嗓子眼里噌噌地冒着火。

徐洪福递过来的一杯凉白开才让他缓了过来。

正值最热的三伏天。竹坑乡四周群山环绕,暑气被死死闷在河谷中,怎么都散不出去。

徐洪福絮絮叨叨地介绍乡里的情况,姜崖边听边点头,忽然瞧见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浓烟滚滚,隐约可见火舌窜出林峰。

他猛然起身,直直盯着窗外。

徐洪福顺着他的眸光看出去,吓得脸都白了,当即急急冲出去,跑到广播室冲着包裹着红布的话筒,大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突发火灾!金竹村突发火灾!”

喊完广播徐洪福刚一抬头,瞧见姜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灭火器,低着头娴熟检查压力表和喷枪口。

徐洪福愣怔了两秒,来不及多问,疾冲下楼。

大院里在岗的人全跑出来站在院子里。除了姜崖后背的背负式灭火器外,只有两个人手里拎着灌装灭火器,其他人全空着两手。

竹坑乡地处偏远,山高林密,加上乡路阻断,消防车发挥不了作用,也压根来不了!

姜崖虽然料到灭火器材不足,但没想到整个乡竟只有三个灭火器。他身后的这个刚才连包装都没拆。

门口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车急甩进来,葛兴国怒气冲冲地从车里跳下来。

“都愣着干什么?赶紧过去救火啊!”

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所有人一拥而上,轻车熟路地涌到后面车厢里,急哄哄往后山开去。

姜崖挤在徐洪福身旁,手里抱着灭火器。

徐洪福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学过?一点也不怕?”

姜崖垂下眸,“学校组织过培训课。”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也是怕的。但火总要有人灭。”

徐洪福愣了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一路往上,山路渐陡。

山路一侧是发源自秦岭的丹江,峡谷深切,河水涛涛,山的另一侧崖壁耸立,令人心颤。

山风挟裹着呛人的烟味直直扑来!姜崖皱起眉头,扑灭山火最怕有风。

情况实在不妙!

山坡上原本插着的大标语“森林护我家,防火靠大家”被山火吃掉“我家”两个字,火舌还在继续舔舐着剩下的字。

好在火灾点不远,拖拉机爬了二十分钟的山路终于来到金竹村。

一伙人齐齐下车,葛兴国冲在前头,金竹村的女村支书宋香巧挺着大肚子急迎上前。

“葛乡长,我们村能扑火的人都在这儿。”

姜崖定神看着面前稀稀拉拉站着的十几个人,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有七八个,青壮年不足五个,甚至还有个小毛孩混在其中。加上乡政府过来的十几个人,勉强凑够三十个。

场坝外面倒也站着好些个人,显然是来看热闹的。有人甚至在商议着等山火灭了进山扫荡一圈,说不定能捡到被烧死的山兔野鸡啥的。

葛兴国扫了一眼,“竹大军三兄弟呢?”

宋香巧窘着脸说找不到人。这三人是连葛乡长都知道的懒汉三兄弟。有力气有脑子但就是懒,死活不肯出去打工,宁肯饿肚子娶不上媳妇也不愿意干活。

扑火这种事又没钱还出力,甚至有生命危险,他们肯定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葛兴国重重哼了一声,喊着让年轻人跟着他,去火势最大的东线。这条火线距离竹坑村不足一里地,再不阻断眼瞅着村子都保不住了。年纪大的人一组去火势小的西线。他让徐洪福去广播室喊隔壁村派人过来协助。

方才来之前他已经打电话给县里,请县里请示市政府派直升机过来援助。

宋香巧怀着孩子不便上山,葛兴国让她坐镇村里,万一山火扑向金竹村,她必须尽快安排村民撤离。

场坝上摆着所有村里能找来的扑火工具,有铁锹、大扫帚、水桶、葫芦瓢、锄头等等,临时组建起来的扑火队勉强人手一样,急急往山火冲去。

姜崖一把抓住混在人群中的小豆丁,“小孩儿,你去哪?”

葛兴国一回头看见姜崖揪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孩的衣领。小孩一手攥着一个葫芦瓢,一手拎着一个塑料桶。水桶很重,直直把他的腰都扯弯了。

宋香巧急急冲过来,“黑蛋!你去凑什么热闹!”

小孩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姜崖,黑亮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我,我要去,去救我姐!”

姜崖接过他手中的水桶,“你姐姐在哪儿?”

黑蛋呜呜嚎哭起来,抽噎地指了指村后冒着浓浓黑烟的山腰!

葛兴国大怒道:“香巧,这咋回事?”

宋香巧气得直跺脚,还没等她解释,旁边看热闹的村民有人大喊道。

“还能咋回事?黑蛋他爹想拿闺女换彩礼,闺女不同意跑了呗。”

“我还以为竹小蝶这丫头跑外面打工去了,没想到躲在山里,算起来这都有十几天了。”

“可怜啊。小蝶才十五岁,就被亲爹害死了!”

“这火不会是小蝶烧的吧。”

大家伙一听,全点头附和。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火,肯定是竹小蝶躲山里面给点着的。

黑蛋急得直摆手,“没有没有!不是我姐!”

姐姐专门交代过不要他带火柴上山,她可以忍受冷掉的苞谷面窝窝头,可以忍受黑暗的夜晚,也不能违反防火规定。

这些人一张嘴就造谣,哪能体会姐姐的用心良苦,心疼她野人般的日子。

宋香巧不顾身体不便,冲到看热闹的人群里扯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把人揪出来。

“竹兴文,看看你干得好事!”

竹兴文硬着脖子,一瞪眼道:“死丫头想跑那就让她跑,要是被山火烧死了活该!”

黑蛋一听嗷呜着冲过去,小拳头砸在他爹的身上,“我姐要是死了,我就吊死在我妈的坟头!”

旁边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威胁老子喽!”

“不得了。儿子造反了!”

宋香巧回头狠狠瞪了这群吃闲饭的人,“马上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还看什么热闹。有腿有手的,全给我上山扑火。不然去竹家祠堂问问老祖先愿意认你们不?!”

被骂的几个人白眼撇嘴的,心想宋香巧不过是个外来媳妇,竟敢骂他们,可当着葛乡长的面到底不敢造次,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姜崖转过身找了把趁手的铁锹硬塞进竹兴文的手里,“走啊!别让你儿子瞧不起你!”

竹兴文眼里喷火,可对面这白脸小子手劲贼大,他竟挣脱不开。

黑蛋泪眼婆娑中瞧着自家混账爹不情不愿地被那位好看的哥哥拽进了扑火队的人群中。

山路崎岖,热浪逼人。

姜崖走在最前面拿着砍刀开路,同时用灭火器浇灭两旁零星小火,葛兴国紧跟其后,竹兴文被夹在队伍中做向导。

山风从山顶直冲山谷,熊熊燃烧的火沿着地面一寸寸舔舐,火舌乱舞,狰狞可怕。

黑蛋说她姐就藏在山腰处的□□石下。此时此刻,□□石恰好处在火圈中心,周边树木被烧得噼里啪啦,坍塌了一大片。

竹小蝶眼瞅着凶多吉少。

竹兴文瞧着这一幕,好似良心发现般,吭哧地哭着喊闺女的名字。

周围气氛十分沉闷。

姜崖紧锁着眉头。这是下山火,相对于上山火来说,蔓延的速度相对较慢,尤其在山坡缓和处,蔓延的速度更慢。幸好竹坑村后山坡度小,不然很快就会烧到村边儿。

一行人到位,拿着工具开始扑火。

姜崖和另外一个有灭火器的同事是第一梯队,他先用灭火器喷出水雾。水雾可以降低温度,阻隔氧气,压制住火势后其他人再冲上前用工具拍打。

铁锹啪啪地拍在燃火的茅草上,看着像是拍灭了,可稍微有点风又烧起来。

火焰高耸肆意的身姿在姜崖眼睛里跳跃,热浪一波一波地滚来,烤得浑身上下发烫发疼。

背负式灭火器的水量极为有限,附近水源比较远不便取水,姜崖小心翼翼地使其发挥最大作用,不敢浪费一滴。

葛兴国长得五大三粗,体力最好,他奋勇当前,挥舞着铁锹一刻也不停歇。

其余人看在眼里也不敢懈怠,紧跟其上,一寸寸从火舌中夺回失地。

另一边的火线率先被扑灭,恰好中间山谷山石巨大,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山火。

就在快要取得胜利之时,忽然山风骤起,风向呼啦一下变了。

原先的下山火竟转为最为凶残的上山火,这种山火来势汹汹,随着坡度增加迅速蔓延,很难控制,而且此时山风风向诡异,很有可能包围扑火队!

姜崖率先发觉不对劲,大喊一声,“快撤!”

周围火烧着的声音太大,只有身边的人听到。

葛兴国从方才已经看出姜崖是接受过防火训练的,他赶紧大吼着让大家快跑!

竹兴文哭唧唧地说我闺女还在山上呢,可往山下逃跑的速度一点没慢。

一行人急冲冲踩着焦土逃。

姜崖背着灭火器压后,刚喷射了一会一回头瞧见这群人竟顺着山风的方向往下跑。

他大叫着说跑错方向了。可大家急着逃命,没人听他指挥。

他急急冲过去扯住葛兴国的胳膊,“葛乡长,要往侧风向跑!”

话音刚落,一股狂风席卷而来,方才还往山上跑的火舌突然调转方向,径直朝扑火队跑来。

姜崖瞬时感到后背火烧火燎的痛感,不用看也是先锋前来的火星烧着了衣服。

他推着葛兴国往旁边跑,还提醒说要躲在植被少的地方。

此刻唯有姜崖后背的灭火器还能起一丁点的作用,他举起喷枪往火海深处喷水,水滴与火苗碰触的瞬间便化作了气体。

山火在风林间骤然凝聚一体,化作火球滚滚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火球瞬息而至,葛兴国大喊着姜崖快过来,可已然来不及。

姜崖抬起眼眸,瞥见头发前端被火星燎得蜷缩起来,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冒出的念头竟是都说竹坑乡的竹筒饭特别香,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所有人吓得脸色苍白,眼睁睁看着火球将要吞噬这个刚刚踏上竹坑乡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冲天的水柱浇下来,方才还在姜崖面前狞笑的火球瞬时化作了一阵雾气,热浪卷起漫天的灰烬呛得他咳弯了腰。

葛兴国猛然抬头,轰隆的螺旋声好似最动听的音乐在耳边高声歌唱,直升飞机挂着救命的水终于来了……

这场火烧了足足三个小时才被扑灭。

姜崖躺在烫屁股的石头上累得直喘气。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后怕。方才还犹如神助,此刻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几近消失。

可竹小蝶还没找到,他不敢泄气,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朝山腰处的□□石爬去。

葛兴国指挥大家做扫尾工作,一转身瞧见姜崖。

他赶紧喊上几个人一起过去。

竹兴文终于舍得哭出声来,边爬边喊闺女的名字。

这后山早在解放后还有大片的茂密森林,后来大炼钢铁时大树被砍得没剩几棵,再后来乱砍乱伐屡禁不止,竹坑乡的很多山头像是被剃了头似的,裸露出土石来,难看至极。再再后来为了遮丑也为了赚钱,当地开始大种速生林。

速生林除了能快速赚钱外,对生态百害无一利。它有极为霸道的吸水能力,容易导致土质沙化。每逢下大暴雨时,总有山洪卷走松散的土壤,形成破坏力极大的泥石流。

姜崖顺着防火道往上爬,便瞧见好几道泥石流形成的沟壑。

葛兴国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他回头让人记住这几个点,尽快派地质队的人过来勘察,提前做好预防工作。

□□石顾名思义长得像□□的石头。透过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速生林,姜崖一眼看见它。

巨大的石块趴在山腰处,巧妙的是石块下方有一洞,犹如□□嘴,黑魆魆的像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

走近一瞧,□□石下什么活物都没有。

大家四处散开寻找,边走边喊。可很多人心里也明白,想如此凶险的大火中活下来简直痴心妄想。

这不,连竹兴文也号丧似的哭着说人没了!钱没了!什么都没了!

姜崖紧着眉头往东爬,山石炸裂成黑炭,树木化作灰烬,被火舌横扫一切的世界死寂一片。

越过山脊,从谷底氤氲上来的雾气翻滚着……忽然在婆娑烟雾中,姜崖瞧见不远处的林窝子里有一道纤细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蹲着,细如竹竿的胳膊抬着,似乎在埋头啃什么东西。

此时焦土遍地,黑如炼狱,这道背影柔软又坚定地映在他的视网膜里。

一瞬间姜崖有些恍惚,可再一定神这一切又不是幻觉。

一脚踩上残留的枯枝上,嘎吱声中,那女孩猛然转过头来……嘴里咬着黑乎乎的不明东西,两只眼睛因为瘦弱显得又大又亮。

姜崖惊得手心一攥,骨节发白。荒山野岭里这女孩犹如被世间遗忘的孤魂野鬼,只剩下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生机,剩余的全部浓雾吞噬,连四肢都看不清楚。

女孩和姜崖片刻对视后,又不管不顾地埋头继续啃了起来。

姜崖双腿灌铅,一步一步艰难走近,那女孩也吃得越来越急,腮帮子里塞得满满的,脸本来就小,这下越发像贪吃的鼓着脸的小仓鼠。

跨过一道不知道被谁新挖的土坎儿,姜崖站到女孩面前,终于看清楚她在吃什么。

一个烤得半生不熟的鸡腿被她当做了绝世珍宝。

“竹小蝶?”

女孩猛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瞬时蒙上一层水雾,可怜巴拉的,可她的双唇却抿得紧紧的,又透出几分倔强和不甘。

姜崖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竹小蝶低下头狠狠又撕下一嘴肉,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吃完这只鸡再嫁人!”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了!题材冷,旅游产业扶贫文;主男主事业;恋爱出现较晚;主要从男主视角叙述。

本位献给我敬爱的研究生导师和关心、支持、参与扶贫工作的读者朋友们。

并希望今年的教师节能奉上全文作为教师节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