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庭院中,微薄的日光映照着青石小径。
顾辞跪在这小径的尽头。
顾铮一身青袍,拿着竹棍站在他面前。
“你别动不动就拿家法吓唬他,他也是为了阿沅。”林氏看着揪心不已,一边劝,一边想把拿竹棍从他手里抽走。
顾铮没有松手,而是冷着脸说道:“我知道,否则可不止这十杖。”
他用了狠劲,一棍挥过去,伴随着尖锐的呼啸风声。落在后背上时,竹棍与皮肉相撞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顾铮咬着嘴唇,竭尽全力忍住了喉咙里的那声闷哼,但还是难掩脸上的扭曲,颤抖着跪得更低了一些。
“你也真是的,怎么就不懂得顾惜着自己。你也是在朝为官的人,万一谢随记恨你,你怎么办?”林氏心疼地看了眼顾辞青一块紫一块的后背,一边叹气一边责骂。
“他那是得罪谢随?他是直接闹到御前了。”顾铮道,“要不是刘公公提醒,我还真想不到你能胆大妄为至此。所幸皇上没有追究,不然,你命还要不要了?”
顾辞振振有词:“父亲上书说皇上大兴土木、亏空国库的时候,难道不是豁出了性命?父亲可以为了百姓福祉不要命,我为什么不能为阿沅冒险?”
顾铮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把竹棍重重扔在了地上。
顾辞被林氏扶着,勉强站了起来,仍是嘴硬:“打就打了,但我不认错。我一个做哥哥的,不能任由那个姓谢的欺负她。”
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来通报:“顾大人,丞相在门口等着。”
谢随虽是顾铮的学生,但是自从两人决裂,他便再也没有私下拜访过他。两人连逢年过节贺声喜都欠奉,是真真正正的陌路。
再进顾府,他也只觉得恍若隔世。
顾辞迎上去,冷不丁地刺了一句:“物是人非了啊,一想到谢大人曾经也是从顾府走出去的,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谢随没有接他的茬,淡淡道:“言重了。”
顾辞却不打算和他继续寒暄客套了,皮笑肉不笑地讽刺:“喜欢阿沅的人能从顾府排到琳琅街,没有谁像谢大人这样,一声不吭地就去请旨赐婚。不愧是丞相,做事就是擅权妄为。”
“若能坐到我的位子上,你也可以这样擅权妄为。”谢随说得十分坦荡。
这话足够可耻,所以无可反驳。
从谢随的嘴里说出来,犹为可气。
顾辞揪着他衣领,质问:“你在玩什么把戏?”
“顾大人,我不是好性子的人,对你这般客气,只不过因为你是她哥哥。”
顾辞松开,嫌脏似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谢随道:“没有什么把戏。”
“你不是在报复顾家?”
“我若是想报复顾家,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谢随说,“顾大人既然觉得我睚眦必报,那我这么多年都没动顾家,你该把这个视作我的诚意。”
顾辞把这话品了半天,无端地品出了几分恶意:“你威胁我?”
“我没有。今后,顾家与相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从前没有动顾家,往后更不会。”
顾铮匆匆从后院走来。
“别来无恙,老师。”谢随对着他拱手一揖。
顾铮回了一礼,语气却是生硬冰冷,“别叫我老师。谢大人何时真的将我当作老师?我受不起。”
谢随不以为意,“没什么受不起的,日后成亲拜堂,我还要向顾大人磕头呢。”
顾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他果然就是来给顾家找不痛快的吧。
谢随向后招了招手,宋辰随即将一张厚厚的礼单呈给了顾铮。
“这是相府草拟的聘礼礼单,时间仓促,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过几日我会派人送新的来,比起这里面的,只会多不会少。”
顾铮将其展开,长长的单子比两臂还要长。
他不知道正常规格的聘礼该是怎样,但这礼单极其丰厚,粗略一估,就算把顾家的所有库房都空出来,也装不下。
他暗自思忖着,一定要倾尽全力给阿沅备一份嫁妆。虽然和相府相比,顾家的财力十分微薄,但也绝不能让他们看轻了阿沅。
“谢大人看重小女,是小女的福气。”林氏不敢显露出不满,只能担忧道,“不过此事太过仓促了,都还没合过八字呢……”
谢随道:“的确仓促,但家母找人算过,道士说我们五行互补、命宫相合,十分相配。”
按照规矩,本该是两家互换庚帖,然后才去算八字的。
且不论他是从哪里得知了阿沅的生辰八字,顾府这边都还没答应,他就找人去算了,这是根本没把顾家放在眼里吧?
“我与阿沅是双生子,这么说来,我们的生辰八字也十分相配。”顾辞冷笑一声,道,“你不如也把我娶了吧。”
这说是什么浑话?
顾铮忍无可忍,用眼神示意林氏将他拖走。
但没有了旁人,两人反倒相顾无言了。
五年的时间里,顾铮的两鬓已经转为花白,而谢随也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威严沉静的一国之相。
顾铮沉默着示意下人去斟茶,又引谢随入座。
谢随执意坐了下座。
“阿沅这孩子从小就招人喜欢,你中意她,其实我也不意外,但我没想到你向皇上求了她做正妻。直到我听说,皇上极力促成,才隐约明白其中关窍。”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顾铮干脆直言不讳,“你自断羽翼,是为了向皇上表忠心。但因此娶阿沅,会不会觉得自己纡尊降贵吃了亏,会不会拿阿沅出气?”
谢随自嘲似的勾起嘴角。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娶顾清影是为了折辱她,是为了折辱顾家,是为了拿住顾铮的软肋,是为了取得萧策的信任,唯独不是因为真心。
仿佛他不能有真心,纵使有,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也怪不得旁人,毕竟他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了谁,再度踏进这顾府。
谢随沉吟片刻,道:“我若负她,顾大人让她与我和离便是。”
这算什么承诺?
纵使和离,损的也只是阿沅的风评,照样有人对他趋之若鹜。
可是看他的神情,又像是认真的。
顾铮叹了口气。
为着这桩天降的亲事,他昨天一宿都没合眼。
虽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但他知道谢随的性子。
他要是想欺负阿沅、想羞辱顾家,大可不必做得如此曲折,还把丞相夫人的位子给赔进去。
甚至,他只需透点风声,底下自有人抢着替他做,他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顾铮道:“除了相信谢大人,我也别无选择。只希望谢大人既然要娶小女,就别让她受委屈。”
谢随颔首:“那是自然。”
顾清影酒醒以后,家里人并未责怪她喝酒,也都对赐婚之事绝口不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几天里,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
听说谢随来了,她心烦意乱,干脆躲在花园里荡秋千。
“春莺,你再用力点推,还不够高。”
身后的人用了更大的力气。
顾清影荡了一阵,秋千又低了下来,她催促道:“再高一点儿。”
“你总荡这么高吗?看着真危险。”
低沉清润的声音传来,顾清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这一分神,她的手也松了,还好扯住了谢随的一边手臂,才不至于摔到地上。
顾清影战战兢兢地跳下秋千,站在一旁,小声道:“谢大人。怎么敢劳烦您给我推秋千……”
顿了顿,她又想起来这并非自己的问题,于是语气又变得有几分幽怨,“您推了半天,怎么也不说句话?”
“无妨,看你玩得兴起,帮你推两把而已。”
“谢大人和我父亲聊完了?”顾清影等不及他回答,又问出那个让她牵肠挂肚了好几日的问题,“……我那天喝醉了,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谢随回忆了一下,“说了不少心里话。”
“说了什么?”顾清影见谢随似笑非笑,但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不由地心虚紧张了起来,找补道,“我醉了就爱说胡话,大人如果听到了什么,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谢随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我怎么记着,不像是胡话呢?”
顾清影更加心虚:“都喝醉了,肯定是胡话……”
“兴许是吧。”谢随没再深究。
谢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明日早点起来。”
顾清影不解:“为何?”
他笑了笑,“送你个礼物。”
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物?
顾清影隐隐不安:“我不要。无功不受禄……”
“明天早上,我让马车在顾府外面等着。”
谢随前脚刚离开,后脚顾辞就来了。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顾清影一圈,衣裳发髻都整整齐齐,脸上也不似哭过,但还是不放心,“他没欺负你吧?”
顾清影摇头,“没有。”
反倒是她注意到了顾辞走路的姿态与平时不同,问道:“你受伤了?”
顾辞否认得干脆,“没。”
“你让我看看。”顾清影不信,伸手就去扒他的衣裳。
顾辞立刻后退两步,躲开了,嘴里念叨着:“男女有别知道吗,我是你哥也不行。这么大个姑娘了,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顾辞的这套虚张声势,顾清影太熟了。她默默收回手,下了结论,“阿爹打你了。”
“以后不要因为我的婚事再争了。不会有事的。谢随他……也没有那么坏。”
顾辞叹了口气。
没有那么坏……
只不过是没有见过他在朝堂上的那些手段,才有这样的侥幸。
他又问:“谢随刚刚找你说什么了?”
“说明天早上带我去个地方。”
“哪里?”
“不知道……”
顾辞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用力敲了敲她的脑门:“谢随要是把你卖了,你是不是还要帮他数钱?”
“他要害我,早就下手了,总不会现在刁难我吧。”
“你和他才见了几面,就这么信他?”顾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姓谢的到底给他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
第二日,马车上。
因为内心焦灼,顾清影的手藏在袖子里,快把她刚用凤仙花染的指甲给抠花了。
每次和谢随独处,她都无所适从,更别提是马车这样密闭的空间。
她鼓起勇气先开了口:“谢大人怎么还亲自来接了?”
“昨日也没说我不会来。”
顾清影无事可做,只能目视前方。
但对面就坐着谢随,她时不时与他对上视线,除了陪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实在窘迫。
她又起了个话题:“是什么礼物?”
“到时候就知道了。”谢随道,“你会喜欢的。”
这话说得……他们从没有过来往,他怎么会知道她喜欢什么。
马车停下时,顾清影掀帘一看,终于明白了。
但这不就是她常来的酒楼吗,有什么稀罕的,也值得他这么卖关子?
两人上了二楼,宋辰将他们引到厢房门口。
房门打开,桌上满满当当布了二十几道菜,旁边则跪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子伏得极低,身上那件墨绿色长袍倒是眼熟。
顾清影愣在原地,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贺子言。
她脑中“嗡”了一下,转身就想往外走,被谢随牢牢抓住了手腕。
“不要,我要回去了……”顾清影挣扎。
谢随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是不由分说的肯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