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阿容,方才是怎么了?谢大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回去看公文,你瞧见他刚刚那副模样了么,当真吓人……”春莺瑟瑟发抖。
阿容摇头,“我不知道。”
影卫不可窥探主子的隐私,因此,她一直站在远处候着。
春莺放心不下,只好来问顾清影。
她支支吾吾地回答:“或许是朝中出了什么急事。”
其实,顾清影不明白谢随何以露出那样难看的脸色,就好像她是什么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般。
她分明可以直说,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她也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所以才与他约定三年的时限。
她把锅都背在自己头上,又说得那样委婉,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而且三年已经够久了,那时候她都二十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如意郎君……
几日遮天蔽日的大雪后,京城终于有了个大晴天。
顾辞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个弹弓。
他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玩这个?
顾清影正想好好嘲笑他一番,下一秒,便在衣橱角落里看见一件嫩黄色的袍子。
她两眼放光地把那衣裳抽了出来,“哥,我从没见你穿过这个颜色。”
“好几年前的衣服了,想穿也穿不了,给你穿还差不多。”
“放衣橱里也是白白占地方,我一会儿就叫人扔了。”
顾清影却突然拔高了声音:“不用,我帮你扔。”
这么激动做什么?
顾辞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难道阿沅想穿?”
“我哪有。”
说是这样说,顾清影却并没有丢掉那件衣服,而是做贼一样地揣回了房里。
“小姐拿这个做什么?”春莺摸了摸那衣裳的一角,犹疑道,“您要把这料子拆了做荷包吗?”
这料子好看是好看,可小姐一向不喜欢女工,今日是哪来的闲情逸致?
“不拆,我要穿。”顾清影道。
“啊?”
顾清影不仅换了那件衣裳,还裹了胸,化了妆,最后将发髻梳成男子模样。束发的银冠,还是刚刚从顾辞的房里顺手摸来的。
她眉目柔和,即使是男子扮相,也透着种说不出的清雅气质。
春莺看怔了,喃喃道:“小姐若是男子,一定也是京城贵女们都追捧的风流公子……不过,小姐扮男装,是要去哪里?”
顾清影道:“青楼。”
春莺不解:“可谢大人就算去青楼,也不会成天都待在青楼吧?小姐难道要去守株待兔?”
“我不是去逮他的。”
毕竟,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谢随把这整个青楼都买下来,她也没资格说什么。
她只是想看看青楼里的女子有多风华绝代,能让谢随折腰。
顾清影前脚刚踏进春满楼,后脚就被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扑面而来的脂粉香熏得她涕泗横流,两只手臂又各自被好几只手扒拉着乱摸,简直像进了盘丝洞。
这俊俏小公子一看就知情知趣,和那些难伺候的老男人不一样,姑娘们争先恐后,谁也不愿意放过他。
顾清影费了老大的劲才挣脱她们,慌不择路地跑上顶楼,刚庆幸这烟花之地竟然还有如此清净的所在,就看见迎面走来的谢随。
她转头就跑,不料踩空了半级阶梯,差点就要摔个满地找牙,还好被谢随及时扶住。
他垂眸看向面前的人,温声道:“兄台小心。”
顾清影压低嗓音唬唬那群姑娘还成,但在他面前一定会露馅,只能在喉咙里含混地“嗯嗯”几声,甩开他的手就开溜。
她的指尖在谢随的手臂一扫而过,轻得像根羽毛,触感又像块水豆腐般柔软细腻。
他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宋辰忍不住提醒道:“那人很是可疑,一直鬼鬼祟祟地在周围瞎转,眼神也不老实,总是到处乱瞟。”
“无妨。”谢随问,“她在这里多久了?”
“小人也不知道。”宋辰想到了什么,忽然嘀咕起来,“越想越可疑。听说春满楼今日登台演出的是男伎,他一个男子,在这里瞎转什么?难不成是断袖?”
“你确定是今日?”谢随的声音沉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衣袍上溢出来的,是沉香杂着檀香的气息。
正是男子惯用的熏香。
宋辰是个正经人,而且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会关注这些。
他表情复杂地看向谢随,难免地遐想了些什么,但还是应道:“小人去问问店家。”
没多久,宋辰来回禀:“的确是今日。”
谢随:“在何处?”
宋辰大惊失色:“大、大人……那东西不堪入目的,您……”
“我就是要看看,有多不堪入目。”
顾清影的确在看男伎。
一是她如果总在空旷的顶楼打转,难免惹人怀疑。
二是春满楼的妈妈发现她不近女色,于是盛情相邀,她怎么推脱都没用。
三是……她诚然是有几分好奇心的。
台上以纱幔布景,颇有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美男们穿着袒胸露乳的衣裳,舞姿亦十分奔放,惹得座下惊叫连连,银子和银票像洒水一样被抛上去。
但顾清影却大失所望。
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谢随都看习惯了,这些人的姿色,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谢随强。
更何况,这般献媚讨好一向是下乘,即使容颜再盛,也索然无味。
顾清影掂着手里的银子,想着究竟要给多少。
白看是会被揍的,二两会不会显得太寒碜?可是她也只是来凑个热闹,给五两未免太亏……
正犹豫着,身后有一道声音问:“好看么?”
顾清影循声回头,看见好近好大的一张谢随的脸。
她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张着嘴想说解释,却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甚至,她的手上还握着即将扔到台上的赏钱,怎么看都不像无辜……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在一群激动的看客间显得格格不入。
半晌,顾清影才破罐子破摔地闷闷说道:“我不是来看男伎的。”
“哦?”这语气,显然是不信。
方才那一句已经是极限,顾清影心中憋闷,不愿多解释,干脆说:“我们也不是真夫妻,你凭什么管我?”
谢随头一回用这样冰冷的声音同她说话:“我为何管不得。你做这种事,旁人会怎样看相府,会怎样看我?”
压在心里的那句话,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她抬头看他,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酸楚:“那你呢,你来这里的时候,想过我吗?”
谢随愣怔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
顾清影皱着眉头看他,不禁愠怒道:“你笑什么?你别笑了……”
“原来你是为我来的。”
“我不是为你来的。”顾清影想都没想,张口便堵了回去。
恰在此时,忽然有人喊了声:“谢大人——”
身后的珠帘被撩开,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脆响。
顾清影转过头,一位穿着天青色衣裳的女子走了出来。
那女子未施粉黛,满头青丝仅用一根木簪束起,简单利落之余,还透着一种轻快的江湖气。
她的视线在顾清影与谢随之间流转了几回,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个礼,“这位就是丞相夫人?在下阿容,见过夫人。”
“不是……你们……你……?”
这打扮、这姿态,怎么看都不像青楼里的姑娘啊。
看到顾清影的错愕的神情,谢随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笑道:“阿沅,你这是来捉奸的?”
“我不是。只是好奇,来看看而已。”
谁知道这么巧,还真能遇上他啊?
谢随无奈道:“看一回热闹也就罢了,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以后不许来。”
顾清影撇嘴,“你也好意思说我……”
阿容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开口道:“小姐误会了,谢大人想让我来做你的影卫。”
影卫?什么影卫?
那他们也不应该三番两次在青楼见面啊!
顾清影狐疑地抿了抿唇,又见阿容向谢随伸出了手:“谢大人,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当然。”谢随递上一个卷轴。
“我在春满楼蛰伏许久,是为了查一桩案子,但一直没有进展。”几人被阿容引进了隔间,她晃了晃手里的卷轴,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告诉谢大人,想要我答应做你的影卫,就用当年的卷宗来换。没想到谢大人如此手眼通天,这才几天呐,就真搞来了。”
女影卫……
谢随曾说要派人保护她,但她不想那么张扬。
他说他会找到办法的,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
顾清影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随道:“从今以后,她任凭你差遣,你可以为她起个新名字。”
顾清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脸也没敢抬起来,“阿容是个好名字,往后我也还是叫你阿容吧。”
阿容道:“好。”
在场几人都坦坦荡荡,唯有顾清影窘迫极了。
她紧紧抓着袖子,把它揉得皱皱巴巴,红着脸说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谢随道:“你记挂我,没什么不对的。”
“只是这一脸脂粉,一点经不住细看。”他在她脸颊上揉了一把,看着指尖的白腻痕迹,不禁轻笑。
又嘱咐道,“也不能因为扮成男子就掉以轻心,现在世风日下了,万一遇上兽性大发的人,可不会管你是男是女。”
阿容立刻接话:“无妨,今后我会护顾姑娘周全。”
顾清影眨巴着眼睛,崇拜道:“阿容,你真好。”
一行人离去时,二楼响起一阵长吁短叹。
这位贵客只来了几次,却让春满楼的所有姑娘都魂牵梦萦,暗暗较劲谁能将他拿下。
因他每次都会盘下顶楼最贵的包房,不要任何人服侍,钱却照给不误。
这是何等的阔绰、何等的风度!
要是能得他青眼,做他的外室,别说是赎身,就是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不用愁了。
“他怎么就走了呢?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跳刚学的惊鸿舞呢。”
“得了吧,你近得了他的身?前天紫雀想装醉酒扑他,手还没伸出去,他那位侍从直接就拔刀相见了。”
“可得悠着点,今天小桃给他房里送糕点,本想着顺手就给他喂一块,结果差点被他扭断了手腕!”
“哎呀,看着是个翩翩君子,怎么背地里如此残暴!”
摇钱树早早离去,妈妈也看不下去,上前问道:“公子这便要走了么?”
谢随提着顾清影的衣领,道:“是。表弟太顽劣,小小年纪就敢上青楼,家母叫我务必抓他回家。”
顾清影隐忍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旁的宋辰与阿容却是在极力忍笑。
出了门口,谢随又问:“你先前说的那个三年的约定,现在还作数吗?”
顾清影正忙着无地自容,哪还有余力细想,立马摇头道:“不作数了、不作数了。”
谢随满意一笑。
“这回有阿容送你回府,我也可安心了。”谢随顿了顿,又道,“算算日子,下次见面,就是我们成婚之时了吧。”
成婚当日,顾府从天没亮时就开始忙活了。
林氏按着顾清影坐在镜前,道:“谢大人差了人来让你梳妆,但娘还是想亲手为你挽发。”
她总是时不时停下来追忆往事,因此梳得很慢。
大喜的日子,平白多了种生离死别的凄切感。
顾清影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在自己头上动作,又问:“哥哥呢?”
林氏重重地一叹气,“不用找了,他舍不得你,指不定躲在哪里哭呢。”
“娘!——”顾辞姗姗来迟,却恰好听到了这一句,不禁埋怨道,“您瞎说什么呢。”
林氏最受不了别人反驳她,把手里的梳子一放,道:“我怎么会瞎说,下人们都告诉我了,你昨晚一宿没睡,在院子里练了一晚上的剑。”
“那我也不会哭,您别空口白牙地污蔑我。我什么时候哭过,要哭也是阿沅……等等,阿沅你怎么哭了?!”
顾清影忍了一早上的眼泪,被他们这么一闹,轻而易举地决了堤。
她扶着东倒西歪的发冠,匆匆起身,把他们推到了门外:“娘,还是让谢家派来的人来帮我梳妆吧。”
他们要是再留在这里,她怕自己哭成人干。
来梳妆的婆子都忍不住嘀咕了。
嫁给丞相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好事,结果进了顾府,一个两个都红着眼睛。
要不是处处都挂着喜庆的红绸,她还以为府里在操办什么丧事。
喜轿出发前,谢随来了一趟。
顾清影怕盖头掉了,不敢乱动,只隔着车帘问道:“按照规矩,谢大人不是要在相府等我么?”
“刚好路过,给你带了些糕点来。不然你这小身板,可撑不到拜堂。”
他往她怀里塞了两样东西。
纸包里是桂花酥,瓷瓶里是青梅饮。
谢随刚要收回手,手背却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滴了一下。
他迟疑着将手伸进红盖头里,摸索着寻到她的眼,把眼泪擦掉。
余温和凝脂般的细腻触感还残留在手心,他轻声问:“怎么哭了?”
顾清影握着他给的东西,吸了吸鼻子,“我想家了。”
才刚出家门就想家了?
说得好像丞相府是什么有去无回的魔窟。
“可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谢随哑然失笑,“又不是没有家了,以后两家人一起疼你,不好么?”
“不是不好。”顾清影哽咽着说,“唉,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