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顾幼澄见元羲很快便回了公主府,心中疑惑,觑着元羲的脸色问道:“嘉蓉公主见了可喜欢?怎么阿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元羲才坐下,刚喝了一口酸梅汤,润了润喉,回道:“嘉蓉自是喜欢的,可是皇后不让收这份礼。说是太过豪奢,招人非议,还以此来发作我,叫我抄那《孝经》和《女诫》各五十遍。”

顾幼澄“呀”了一声,见元羲神情还好,便问了一句:“那妆台如今在哪里?”

她为了这个可颇费了一番功夫,若是下场不好,她也会心疼的。

元羲道:“还在宫里。”说完她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原本嘉蓉及笄,主角该是她,如今这么一闹,倒是我喧宾夺主了。”

顾幼澄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可怜这妆台,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工夫和金子,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命运。”

元羲安抚她道:“这个你放心。这样显眼的礼物,又是金子做的,放在哪里,都会发光,都会招眼的。除非皇后雷厉风行马上叫人投入熔炉毁去,否则是断不会有‘身先死’的下场。且在我这里,礼已送出,便已是‘出师’了。”

顾幼澄复又叹,有些伤感道:“只可惜出师不利。原想着这么好看的妆台,又如此贵重,送的人有面子,收的人更有面子。未成想她根本未收,早知道便不费这许多心思了。”

她出身世家,储氏养她也甚精细,自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她又是生意人,对富贵人硬要艰苦朴素那一套很不以为然。若这世上的富贵人家都克勤克俭了,商人东西卖不出去,便也无所谓盈利。她年纪轻轻早已明白,这别人越豪奢,花钱越不心疼,她才能赚越多的钱。豪奢不是问题,就怕不够豪奢,叫她挣不着钱。她只是可惜那黄金妆台,算是明珠蒙尘了。

原本是想着借嘉蓉公主的手引领帝都潮流,叫各贵女闺秀都用上这样新式华美的妆台,就算是不便用纯金打造,用其他材质做也足够她赚得盆满钵满的了。只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已无从说起,要推这款妆台,还要从别的地方着手才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叫阿姐被皇后训斥,实在有些划不来。

她想着这些,抬头触及元羲的眼神,见她泰然自若,未有失望着恼,心头突的一动,问出了此时的疑惑:“阿姐曾说嘉蓉公主便是黄金打制的妆台也是用得起的,那时,你可想到了今日的情形?”

元羲闻言,笑了起来:“澄儿真是玲珑心肝,问的问题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着给顾幼澄也倒上了一碗酸梅汤,顾幼澄顺势坐到了旁边的空位上,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只听昭宁公主漫声道:“当时看了你的图纸,便一心想要把这妆台打制出来,这般新奇,也该做出实物来开开眼界不是。送给嘉蓉只是顺势,方便我把这样东西拿出手而已。若是我自用了,天下人如何知道我这样骄奢呢?也想过嘉蓉若是高高兴兴收了,这妆台必能叫咱们大大赚上一笔。只是沈皇后果真是沈皇后,一个妆台也叫她草木皆兵,拿来借题发挥。如今这样,倒叫我的风头盖过嘉蓉去,也不知是否值得。”

顾幼澄听了,愣了愣,才道:“沈皇后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是为了自毁名声。”

元羲解释道:“倒也不是完完全全为了自毁名声,只能算是恰逢其会。皇后以为我在乎所谓的好名声,以为抓了我所谓的错处发作了我,折损了我那点点声名,我便会如何难受。却不知我并不在乎名声好坏,起码现在还不在乎。于我而言,名气的大小比名声的好坏更重要。”

见顾幼澄一脸疑惑,想着她忙前忙后费了诸多心力,便也耐下性子解释道:“比起做一个贤良淑德却注定要当牺牲品的公主,我还是宁愿做一个骄奢淫逸大逆不道的公主。沉默的公主只有被人安排打发的份,活蹦乱跳时不时闹出些动静的公主才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声名是一种势,皇后一心要贤名便是要这个势。我为了博自己的命运,也要借这样的势。”

她没明说的是,一个公主活蹦乱跳时不时闹出些动静,也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顾幼澄觉得自己大致是懂了,她叹了口气,带了些感慨道:“你不想嫁人便这样折腾自己的名誉,又是何必。”

元羲笑了笑,也不解释,只又喝了口酸梅汤。见顾幼澄只顾着同自己说话,她面前的汤一口都未喝,便提醒她赶快喝,放温了就喝起来没意思了,这样刚刚冰镇过的,才最是爽口解渴。

顾幼澄便囫囵喝了几口,又急急忙忙关心道:“那加起来一百遍的《孝经》和《女诫》可怎么办?”

这个元羲更不担心了,她不甚在意道:“你不用担心,《孝经》和《女诫》我在宫外天天写,皇后若要,便拿给她五十份。”

“我不记得那时你出宫有被罚抄这些啊?”

元羲喝完最后一口酸梅汤,满嘴都是酸意,她抚着脸颊道:“我自己愿意抄的。”

顾幼澄不解:“为什么呀?”

待缓解了酸意,她才抿了唇同顾幼澄解释道:“抄《孝经》自然是为了提醒自己要尽孝,抄《女诫》嘛,则是为了告诫自己决计不能做这样的人。”

顾幼澄想了想,居然觉得挺有道理。

紫宸宫里,天子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妆台,同身边的沈南英说笑:“这元羲倒是会玩,这样新奇的玩意儿,先到了她的手里。”

镇国公沈南英便跟着笑了两声,附和道:“公主年轻,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又有陛下宠爱,能找到这些稀奇玩意儿,也不奇怪。”

天子看着那妆台,闲谈般说起前因:“听说原是要送给嘉蓉的,皇后不让收,便给扔到了明光殿门外。朕见了可惜,叫人抬了过来,也算是瞧个稀奇。”

沈南英便在一旁说道:“皇后也是太较真了,小孩子的玩意儿,便给玩玩又如何,宫里小皇子小公主的小玩意儿,都是金银玉石所制,也没什么。如今闹的两位殿下面上都难看。”

天子听了哈哈一笑,摆手说:“欸,话不能这样说。元羲和嘉蓉都大了,元羲已行笄礼,嘉蓉行礼在即,哪里还能再当小孩子。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管教她二人是应当应分。”

沈南英点头,却并不接茬,只等着皇帝的下文。

果然,天子接着说道:“只是皇后处理此事太过急躁了些,叫元羲和嘉蓉都下不来台不说,还惹起内宫非议。元羲便罢了,嘉蓉却实在无辜。她后日就要行笄礼了,这是她一生一次的大事,原本该体体面面欢欢喜喜地迎接,如今阖宫上下讨论的不是她的笄礼而是元羲的贺礼,着实是受委屈了。”

沈南英继续点头,只叹道:“皇后也是爱女心切。”

天子摇了摇头,道:“把这黄金打制的妆台扔在明光殿外,叫所有人都看嘉蓉的笑话,却是大大伤了嘉蓉的心。皇后确实是个合格的皇后,可未必是个足够体贴的母亲。”

最后一句,天子说得感叹,沈南英心中却是一震。这只怕是天子的真心话了,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也不知是好是坏。当初的刎颈之交,后来又做了郎舅,一起打下来的江山,定下君臣名分后,许多事便再不比从前。

他便斟酌着话语谨慎道:“皇后总归先是陛下的皇后,再是嘉蓉的母亲。”

这几乎可以说是标准答案,事事以天子为先,总是没错的。只可惜此刻的天子是个心疼女儿的父亲,便未跟着点头。

在他心里,觉得皇后爱皇后的身份胜过爱嘉蓉,他想起便颇有些不是滋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觉得,却是他第一次站在嘉蓉的立场看问题。一旦设身处地,便格外容易真情实感,也格外容易体察嘉蓉此刻的心情。

他于是拍了拍镇国公的肩,认真道:“你有空也多劝劝皇后,嘉蓉是个好孩子,不要太过苛责了。她是朕的女儿,用黄金打制的妆台,也算不得什么。”

镇国公便只能领旨了。

公主府里,元羲冲顾幼澄眨了眨眼,笑着开解道:“这件事皇后闹大,于我来说,只有好处,于她却不尽然。这么说吧,嘉蓉是皇后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夫妻身份不对等,看人处事的方法也不一样。公主的身份来自于父亲,可能皇后觉得自己的孩子不适合用这样奢华的妆台,于陛下而言却未必。一个改朝换代当了皇帝的人,是不太把什么礼法放在眼里的。”

顾幼澄跟天子和皇后都不熟,没什么发言权,便只道:“阿姐心里有数便成。”

元羲笑了起来,优哉游哉道:“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久,宫里便来旨,说是皇上宣昭宁公主进宫面圣。

元羲接旨,重又换了衣裳,收拾妥当,奉旨入宫去了。

顾幼澄看着那浩浩荡荡的鸾车仪仗,只觉得公主出一趟门可真够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