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我是我
雪意浓重的化不开。奉陵府后宅,湘儿疾行过槛内,绛色褶裙的衣袂生风,容色却无往日风风火火,像是打霜蔫儿了的藤萝。玄昭远远儿的便听得声音如啼莺,嘈嘈切切。
“小姐,老默在外间两个时辰了还未归,小厮往前院去,说是府里四下都被叛党封禁锢守,东面只留一当口正往外驱逐那些奴仆杂役和底下盘事的,说是要肃清陵邑,根除余殃。怕是很快要搜到后宅,这可如何是好啊?!”
湘儿猝然打起帘幕入内间,只见缪玄昭一身素白单衣坐于案几前,未梳日常样式,半披半束,倒也齐整,面容用帷帘遮住。她持一把书刀,正搁在极皙白的脖颈前用指腹摩挲,神情并无异色。
“我已知晓。老默应是进不来了,无妨。
湘儿,你换身粗布衣衫 ,往东面去吧,他们久在海岱,难知国中情形,既认不出,便不会为难一个庶民,落他人话柄。
原是我对不住你,前几日本应伺机遁走,是我还心存侥幸,想着捱过除日也好。天地之大,我实是无处可去,在此结果不过了了,只是还未见过母亲。不过也不便连累她了,因缪氏一字,她已失却太多。”
“小姐————”湘儿缓过神来,才知缪玄昭话中深意,立即凄厉的呼喝阻其寻死。
眼下已近死局。
缪玄昭总是被动接受着一切。当提前知晓命局变数,恐将罹难,她才知自己业已提不起兴致偷生。平日里言语上惯是冷静理智,不着痕迹,活脱脱一个一等一的灵犀通透之人,死到临头才晓得自己脆弱如萍,实是外强里干。她累了。
便是现下有人能倚仗,恐怕也会近乡情怯,拒而远之。“真是个别扭人啊”,她不免在死前再自嘲一番。
若是彭城的雪,在水乡间缠绵而坠,未有知会,转眼便铺盖在青瓦藩篱之上,极为轻盈,是天地间难得的景致。比长安的雪多一分温润柔软,哪似这般凛冽寒凉,教人沉闷地喘不过气。
可惜,再难得见了。
“死总是容易些。姑娘,总是选择做容易之事么?”
一男声幽幽从窗外传进,却极有侵略感。缪玄昭觉得耳熟,反握着置于颈侧的那柄书刀刚一轻剜细肉,终究顿住。
-是西市那位佩剑的登徒子?
“没有五百两,你一介奉陵女官,彭城缪氏送进宫闱的贵女,即便孤身立于市坊,在长安城里亦有百种方式得到那枚火石,你却也不愿烦累,只是放下——
不知是该说你克己,还是守拙到迂腐呢?”独孤羡似有顽石不化,朽木难雕之叹恨,一手敛裾,骤然拾级而上,闯入缪玄昭之内宅。
缪玄昭失神的眸色终于现出波澜,眼眶顿时洇红,沾湿了青绿帷面。
此时能自由出入奉陵府和渭北陵邑,又一身玄黑熨帖的征战之袍,这西市的登徒子恐是潜在长安筹谋已久的叛臣党羽。说他是“歹人”果真贴切,他原是要来灭她的国,取她的性命。即便这一切,她都并不挂心。
“你不知我遭际,不怪你唐突。日前方才谢过公子救急,如今我愿自戕,还你个人情,你情我愿之事,又有何不可?”
“从前万般不易,都只旁人教我经受。先夫已殒命,家族现下恐怕也难容一个前朝罪臣,避我于不及。如今我自请戕杀,终于不用受宫规裁决,累及家里,又不经叛臣外男之手,以巾掩面而瞑目,煞是清净。如此甚好,不是吗?”
缪玄昭紧紧觑着外间一身肃杀之气的独孤羡,泪已涟涟不住,嘴角眉梢容色却不易,似在固执坚持着什么。缪玄昭忽想起上年在盛陵神道与画师冠冕堂皇的那番话,如此自矜自怜,正是前十八年她给这尘世的假面。
她分明只是一懵懂娇女,长至二八年岁,本该如长姐一般,雀屏点婿,与所爱之人携手此生,却因长辈徇私操纵,余生颠倒。眼前无路,谈何回头?
若未替身而嫁,未卷入正朔更替之朝堂,如今她该是养在彭城母亲身边最贴心的女娇娘,即便无慈父垂怜,无荣华颐养,亦能好好长成,粲然热烈,无忧无怖。
独孤羡不耐,只落座倚在门口的藤床上,打断了缪玄昭的顾影自怜。
“元伽四年,灵犀宫外东观秋宴,我在林溪尽头当着部族臣下之面,被父君鞭刑折辱,恰逢婕妤娘娘踱步于林溪深处,隐于溪石后窥得全貌。待人群散尽,娘娘不曾显露身份,只叫我不必敛声,于那假山后放声而泣,若要分辨也只有藩篱那侧上林苑的虎兕倾耳而听,不用避忌旁人和父君。娘娘着我收敛归去后,沉潜致知,以待来日。”
“竟然是你?······五年,你竟长得这样高了,我已,已对面不识。”缪玄昭黯然望着陈旧泛黄的藤床上龙章凤姿的独孤羡,眼中只一刻闪过一丝惊异,旋即暗淡。那时,他身量尚矮于她,只一个毛剌头,鞭刑过的衣衫已是四处绽开,面目怯懦而模糊。
那一年,入宫已一载余,不曾见过李瓒几面,甫一有封号时,尚还想着凤冠之位争一争未便可知,却过早的庭前寥落。后来方才领悟,李瓒又怎会与缪氏相亲。
她入宫时承言皇室与缪家世代结为姻亲,不过是先皇帝为笼络世家在筵席之间的笑谈,几分真心未便可知,嫡母穆长公主伴君多年,如何不晓得此中幽微之处。皇帝李瓒自小质薄体弱,所谋却远大,李朝六百年根基已定,削弱世家围合之势,逐渐收回权柄,才是帝王之心。而于缪玄昭,保全自身并不难,李朝后宫,无所求,无青眼,便可善终。故那日夜宴,又是惯常的无人看顾、无人相语,酒意不胜,若醉于尊前实在难看,便屏退侍者,孤身往林溪深处散散浊气。不期路逢独孤氏的秘辛,原来亦有父子亲缘,这般畸变。
东观夜宴,独孤羡被独孤朗责罚,因着年纪尚小,心有胆怯而在席间噤声战栗,未能答出皇帝设置彩头的辩令,让羁縻于西北的老骆侯之子抢去了风头。秋宴未尽,独孤朗就趁着席间鼎沸之时,搡着独孤羡至东观西苑深处,用锋棱马尾编就的长鞭,不由分说地掷在环抱而跪的男孩身上,那男孩神情之漠然,想来已是惯有的事情。
“······五年,娘娘身畔,还是空无一人吗?”
“我所求不是这些。”缪玄昭内心深处也不知前十八载孜孜于世间,所求究竟何在。
“那便寻些希冀。”独孤羡自进屋后未曾正眼相待缪玄昭,只这一句,他终于侧身睨向几案后端坐自持的她。
缪玄昭抬眼回顾,睫羽翕然振簌。终是两相碰触,魂色震颤。
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些人是希求她存在的。
缪玄昭从屏风后现身,已是耕作之人一般的黝黑肤色,眼型眉锋全然不同,素髻无饰,粗布麻衣,俨然一个身型窄小的伙夫模样。
“你竟有如此技艺?”独孤羡失笑,那幅冷峻的面容终于如凝云散开。
“儿时在彭城旧宅书塾里,总有同龄的世族子弟骂我是长安城里缪公爷弃掷的野种,他们的父母恐也觉得我是他们荣耀的护国长公主来日汗青之污渍。闲情所至,有时想出门观花略草了,总想些易容的法子,扮做旁的人。无人识我,自然清静。后来总觉得麻烦,还是闭门不出更便宜些。”
缪玄昭说起这些语气之清淡,如同悉数旁人的人生。独孤羡虽觉得这易容之术有趣,很快便垂下眉眼,有些隐秘的心疼。
“姑娘可真有意思,今日先是书刀吻颈,帷面示人,想贞洁赴死。我与姑娘故人重识,转而围屏后复现,又是易容之术,欲瞒天过海,纵身红尘。我如今倒是连姑娘一根头发丝都要识不得了。”
缪玄昭无奈的笑了笑,“山水有期,有缘,必会再见,到时佳酿奉上。”又作揖插手,已是一幅男子形容。
独孤羡与她匆匆疾行至院落,嘱咐道,“你与侍女顺着人流往东面通行口去,独孤氏的军队不会为难杂役侍从。”
“当年东观我无心助你参透,想是未曾错看,今日多谢。此间放我走,你父君那厢,又当如何?”缪玄昭犹有疑虑。
“我已不是当年上林苑外啼哭的孩童。”
独孤羡算准时间已足够,四下无异报,缪玄昭应已顺利出陵邑。
他又转圜回后宅庭院里捱上一阵,等手底下那些人杀的人够交差了,便结阵往皇陵去。
院中巨榕下,尚还支着些做吃食的庖厨之具。独孤羡揭起甗盖,几枚春华秋实之貌的糕饼存着余温,制作之人定是灵巧通透。一鎏金漆木五连食盒置于一旁的案几上,他实是好奇便打开,只见五枚糕点陈设精致。独孤羡见识广则,洞见五连罅隙间有机巧,很快拈出一墨迹尚潮的字条,字条主人显然下笔不久。
“吾母亲启
玄昭不孝,母亲抚育多年,而今囿于宫禁,未曾侍随左右,伴汝天年。命数有常,聚散无定,罪己之身恐难再持。不到灯尽油枯,已是落索熬煎。几料身死长安,愿汝勿念,兀自珍重。”
独孤羡嘲弄的笑了笑,如此求死之辞,怎会有母亲能“勿念、珍重”?遂即又窃自侥幸,只长吁一口,目视天际,鹧鸪渐远,短暂的卸下身心。
他将字条掩于原位,又敛上盒盖。
像是不相信写下命书之人做的东西能是甘甜的,独孤羡从甗器里拿出一块翠色的糕饼,搁在唇边,略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名、提要化用《水浒传》“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正文化用《红楼梦》“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正文化用刘禹锡《忆江南·春去也》“无辞竹叶醉尊前”。